「五、六十年代的尖沙咀是這樣迷人美麗的」—「地膽」Simon Wong的精彩回憶


05-04-20

最大的滋潤,是分享別人見解;不過,許多人只能道出當下,一雙手能碰到的範圍,我叫這做「點」。再高層次的人,可以說出地球其他情況,我叫它做「面」。面也不困難,多外遊、多上網及看書,便辦到。例如能道出在巴黎, Les Halles food market變化的人,總比一天到晚就中環街市重建而吵鬧的人更高層次。最具深度的人,可以講出萬事的歷史,我叫那為一條「線」,歷史是深博的,但是認識過去,太重要了。一個人、一個城市、一個民族,它的今天,不是一朝一夕,是光陰的累積。如果不關心香港歷史,這個香港人根本不懂思考。而最可怕的,香港人叫「吹水」,即點、線、面都沒有的「鹹魚」對白。

香港眾多區域中,以尖沙咀最豐富美麗:點、線、面都齊全。中環太「上班族」、上環太老舊、灣仔太雜亂、銅鑼灣太多購物、油麻地太龍蛇混雜、旺角太吵鬧。尖沙咀,有著國際級的歷史魅力。

「地膽」黃熾昌(Simon Wong) 回頭看五、六十年代的尖沙咀,他的黃金期:「當時,中環是政府權力的核心地帶,它是孤島的中央,在還沒有海底隧道的年代,港島的人要北行去九龍、新界以至大陸,多坐船來尖沙咀,故此,尖沙咀才是香港四通八達中央區。1910年,連接廣州市和香港的『九廣鐵路』建成,終站在尖沙咀,即今天的文化中心,它『帶旺』了整個尖沙咀。」

尖沙咀是九龍半島的一個「尖咀」,像鼻子伸延到維多利亞海港,明代《粵大記》已有記載。尖沙咀對中國的歷史很有影響:1839年,英國水手在尖沙咀醉酒鬧事,打死村民林維喜,成為中英鴉片戰爭的導火線之一。尖沙咀為最接近香港島的一個往來點,今天「1881 Heritage 」商場所在地,從前是個小山崗,監察維港動靜最有利的位置,所以,英國人在1860年拿走九龍半島後,在那裏設立水警總部。西九至天星碼頭海邊,是長長的石灘,英國人利便貨物從香港西面的水路經珠江河運入大陸,在1886年,於石灘蓋建兩座碼頭及貨倉,叫「九龍倉」。七十年代,九龍倉被拆卸,改建了「海洋中心」,然後陸續重建,成為名牌的購物區「海港城」。

當年,外國人在香港的活動範圍有三處:上流社會在中環、軍人水兵在灣仔(比鄰的金鐘是軍事總部) 和購物消閒在尖沙咀。那時,尖沙咀有數十家酒店,建築各具迷人風格,外國人以商旅和遊客為主;奢華的半島酒店在1928年12月落成,趕得及迎接聖誕,其他酒店包括麼地道的帝后酒店(The Empress Hotel) 、今天九龍酒店所在地的美輪大酒店(Hotel Merlin) 和中間道的國賓酒店(The Ambassador Hotel) ,它外牆是十多層樓高的馬賽克壁畫,真的不知道在當年,誰人有這個技術處理那般宏偉的藝術工程?還有加拿芬道口的蘭宮酒店(Astor Hotel) ,非常古雅。從前,人們喜歡用「宮」這個字,在彌敦道和金巴利道交界口的是Beatles曾經演出過的樂「宮」戲院。

Simon的家族,是廣東人,祖先是當官的,清朝已在香港,不是新界的鄉下人。他年青時,是專業樂隊「The Big Rubber Band」的鼓手,表演和出沒的地方,在尖沙咀。Simon說:「到了五、六十年代,我爺爺在北京道開店,售賣藤器給『鬼佬』遊客,因為西方不出產藤,故此,歐美人士來香港,最喜歡買這些家具,擺放戶外。我們住在彌敦道的洋樓,只有三層高,每逢過節,家裏從三樓懸吊鞭炮,響至樂道,後來房子被拆建,它位於今天的假日酒店(Holiday Inn) 。每年的英女皇壽辰,彌敦道有閱兵儀式,我們小朋友探頭窗外,欣賞到那壯觀場面。家的旁邊有一座兩層高的商場,像圓形廣場,拆建後,便是今天的重慶大廈(名導演王家衛以它為題,拍了一部電影叫《重慶森林》,獲獎無數) ,我們對面是一家豪華酒店,叫總統酒店(President Hotel),外國明星來香港,多住在那裏,後來,改名叫凱悅酒店(Hyatt Hotel) ,現在已消失了,變成iSQUARE商場。」

Simon徘徊在回憶中:「當年尖沙咀,除了彌敦道,最繁榮是北京道和漢口道一帶,因為那處酒店多,遊客人頭湧湧,很多外國人來尖沙咀訂造西裝。漢口道口,有一家叫景聲戲院,後來改名新聲戲院,即今天的Adidas,專播外國電影,我留下了很多『屁股印』。五、六十年代,尖沙咀是最洋化和時髦的地方,要看外國電影,必定來尖沙咀,其他區域,比較基層,多放映粵語片和國語片;買樂器和古典音樂唱片,也在尖沙咀才找到。大家還記得辰衝圖書店(Swindon Books) 嗎?它至今屹立不倒,那年代的中學生,如果買便宜的翻版外國書,去旺角的奶路臣街,但是買正版的,便去Swindon。我們『新潮』(今天『潮』的意思) 青年,特別是『番書仔女』(即唸英文中學的) ,最嚮往去尖沙咀。在尖沙咀工作的人,很多是酒店員工,他們樣子出色,而且,在街上懂英文的人,多的是。我們不會過『界』,超越佐敦道,跨區去油麻地、旺角活動,因為那裏多市井和說髒話的人,這些區域是另外一個世界。」

現在的有錢人未必蹓躂平民區,相反,普羅大眾去中環、尖沙咀已是一件平常事。我問Simon:「當年,尖沙咀的分佈情況是怎樣?」

Simon答道:「我們的東區,即漆咸道,在九廣鐵路旁邊,非常靜寂,沒有人流,有的只是貿易公司和酸枝家具店。那時,尖東區、新世界中心(即今天的K11 MUSEA) 還沒有出現;而喜來登的前址,只是一塊空地,每年的「香港工展會」還沒有搬去紅磡前(今天紅館的舊址) ,都在這裏舉行。南面即半島酒店及天星碼頭一帶遊客眾多,是最熱鬧的,那裏還有巴士總站,人們往香港島,都要在碼頭乘搭渡輪;不過,廣東道是貨倉區,雜亂非常,滿街是貨物、苦力和露宿者。西北面因為有九龍公園和天文台山 的隔阻,沒有太多人在那裏活動,海防道和山林道多廣東人聚居。至於金馬倫道、柯士甸路、天文台道一帶,是漂亮雅致甚至有後園的小洋房,近似上海的租界般,住的都是大陸政權易轉後,南來香港的北方和蘇浙城市的有錢人,聽說名人邱德根都住過這裏。加拿芬道和堪富利士道一帶是酒吧街,外國人最喜歡去。」

我回想:「記得麼地道鹿鳴春飯店(Spring Deer Restaurant) 斜對面,有一家著名鞋店,名字已忘記,數年前我經過,還在,它售賣外國皮鞋,大熱是美國Florsheim shoes,許多邵氏的『外省』大明星,都往那裏買鞋。」

Simon笑著:「那些年,尖沙咀真的像聯合國縮影,有印度人、菲律賓人、上海人、山東人、北京人、寧波人、從澳門移居香港的葡萄牙人、日本人、韓國人。還有白俄羅斯難民,在1958年,蘇聯內亂,俄羅斯和車臣(Chechnya) 發生民族衝突,有錢的難民逃來香港 。」

我答:「看到報導,他們有些住進星光酒店(今九龍酒店旁的彩星中心) 和萬誠公寓(在諾士佛臺),尖沙咀成了他們的難民社區。」

Simon回到過去,很開心:「對,當時喝最好的『羅宋湯』(Borscht) ,要去尖沙咀,很多家西餐廳,跟俄羅斯人學會了弄羅宋湯,而且很受歡迎,留傳至今。我記得山林道口有一家叫『雄雞餐廳』(Chantecler Restaurant ),現在尖沙咀警署對面有『車厘哥夫』(Cherikoff Bakery)。」

我說:「羅宋湯加上軟軟甜甜的熱餐包,中間夾上一塊冰硬的牛油片,美味得要命!」Simon 說:「在康和里,有一家賣正宗英式的fish and chips, 當時,一元半一大紙包,太便宜!」

Simon補充: 「五、六十年代,英國勢力不及美國,香港是英國殖民地,不及美國支援的菲律賓(菲律賓在1946年獨立,但是,美國仍在當地保留軍事影響力) ,當時,馬尼拉是亞洲最現代的大都市,香港只是一個二流城市。」

我說:「對,香港的西化和經濟起飛,應該在七十年代。數十年前,香港還不流行品牌店,海運大廈的天祥(Dowell) (經營模式如馬莎百貨) ,是第一家巨型品牌店。在五、六十年代,大家擔心香港的政局不穩,沒有大量投資,甚至有些北方的移民,後來搬去台北,因為那裏講『國語』,比較親切。」

Simon感慨地:「從五、六十年代走到今天,仍然有一批人對香港沒有信心,正如我父親所說:『香港只是別人的一個落腳點。』這中途站的心理,造成香港一個獨特的現象:不斷有滿懷希望的新移民,也不斷有人移居外國,這是香港的常態。我樂隊的好友,現在都身在美、加等地。」

我想起:「對了,演藝界著名的李司棋姐姐也是『尖沙咀人』,她父親從天津來香港,家裏做生意,她說:『當時的尖沙咀很優雅「骨子」,「外省」人特別多,如果要買南貨如火腿、筍乾,一定要來尖沙咀。我最難忘記是宗維賡攝影大師在尖沙咀的地舖「沙龍照相館」,他櫥窗放滿了美女的黑白巨照,五、六十年代的大明星林黛就是因為照片放在那裏,被製片人發掘,紅透亞洲。』」

有人說:「懷舊是失落的文化鄉愁。」也有人說:「懷舊讓我們更像一個人。」更有人說:「一個地方被緬懷,如同塑造一個神話。」小時候,爸爸曾在柯士甸路的一間貿易公司工作,記得那是一幢粉白色的小洋房,入口有一個小庭園,種滿植物,還放了爸爸的單車。有一次,他叫我下班找他,帶我去買羊毛衣,慶賀我考入大學唸法律。星辰移動,小洋房消失了,父親也走了,眼前是一座高樓,兩者在尖沙咀的歷史,都沒有留下痕跡。

在數十年的紅塵中,除了呼吸當下的空氣,你可曾走入尖沙咀,閉上眼睛,想像你回到六十年代,那些美麗的人物事情,就在你身邊移動,喃喃傾訴。你望著橱窗,突然發覺自己穿了「關刀領」的碎花襯衫,和一條可以掃街的喇叭闊腳褲,然後唱「yesterday once more」。

此網誌也上載於下列網站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