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香港舞蹈界,現今有兩位「舞王」、「舞后」:男的是曹誠淵,女的是梅卓燕。他們非凡的地位,不只是計算他們的「舞」功底子,而是大家對他倆的敬愛。受敬愛的人不會獨善其身,他們每每會為業界付出,培養後輩。曹誠淵和梅卓燕都是我在藝術發展局的前後同事,曹誠淵成立香港城市當代舞蹈團,梅卓燕帶領舞者跑出海外,兩者的性格,都有一個共同點,便是絕不扭扭擰擰,心裏想到,便說出口,是君子。真的厭倦了那些見面假裝熱情,轉過身,便是損人利己的動物。
和梅卓燕交朋友,是她那「淡淡然」的磁場,永遠輕盈、親切、微笑,用誠意的眼睛看著你,三言兩語交待事情。我和她聊天,直接暢快,大家關心的題目是「香港藝術的路,可以往那裏走下去?」
梅卓燕的才華,在於除了舞蹈以外,她還懂得編舞,而且編出的舞,具思想層次,打動人心。許多看舞的觀眾,不懂跳,只是進場欣賞,如果舞蹈的生命觀,觸動了觀眾的心坎,兩者擁抱,便會成為火花。梅的《日記VI‧謝幕……》,便是如斯的成功作品。
作品是梅卓燕的前半生回顧,她快六十歲,回望自己20歲、30歲、40歲的人生,她說:「離不開喜怒哀樂、人生無常。」不過,就是這一點,足以讓觀眾和她擁抱。作為觀眾,我和其他在「分享會」的朋友所說一樣,最能觸動死穴的,便是劇終的一首歌,叫《It’s Now or Never》。她說:「人生的意義,我們能把握的,其實很少,It is now or never, 唯有這樣,唯願如此。」梅再細訴:「這個作品,無論在那個地方演出,都會當場弄哭好些人,或許日記的故事,也是別人的故事,大家在看舞同時,也在看自己。」
平庸的作品,當你走出劇院,已經忘記得一乾二淨,而好的作品,有一種「餘音裊裊」,它如幽靈,不斷在你身邊呼喚,而劇中的幾句話,一直困擾我:「在餘下的日子,有什麼人想見?或許,有什麼人想再見?」
梅卓燕,剛上小學一年級,便發生文化大革命,停了學,十三歲從廣州來香港,住在港島,灣仔讓她喜歡了香港。她從小便想成為舞蹈家,於是離開中學後,急不及待考進香港舞蹈團,成為trainee。當時,梅媽媽跟她說:「阿女,給你兩年時間,玩夠了,你要繼續上大學!」她沒有聽從媽媽的話,結果一跳,便是大半生。梅卓燕獲獎無數,每年回香港一陣子,又拖著行李,在紐約、巴黎、北京、哥本哈根等地,跑呀跑,跳呀跳,如吹起的一片樹葉,四十多年便飄走了!
《日記VI‧謝幕……》裏的舞蹈,綜合了梅卓燕之前的代表作,都不同味道,有七部分,即:
- 序
- 遊園驚夢
- 歐洲巡迴
- 漫漫長路
- 打開了……
- 獨步
- 這一刻稍縱即逝
例如《遊園驚夢》,改編自白先勇的小說,講一個將軍夫人,如何落泊,愁腸百結。表演最幽默的一幕,是今天的「大梅」,從舊紙箱裏尋找出一個逝去的「小梅」(一個布偶) ,於是大梅背著小梅,蹣跚共舞,寓意「今天」和「昨天」,人生都要背負下去,走完前面的路。
梅卓燕最初學中國舞,後來學西方的「現代舞」,她說:「我們跳傳統舞蹈的,無論中國舞、芭蕾舞,都會有個『美學標準』,你必須把自己放掉,進入這個系統的;但在現代舞裏,舞者可以抽出來的,可以做回你自己,發現你自己。」又是什麼促使梅卓燕成為編舞者?原來,當藝術家面對接連的思想衝擊,企圖思考,尋找答案,告訴別人。她說:「當產生很多問題時,你唯一的辦法就是做一『條』舞出來……因為你跟人家說了半天,也沒意思,看不到那個東西,說到打結,人家也不知道那是什麼一回事,我就是這樣開始編舞。」梅和很多詩人、裝置藝術家等crossover,她說:「看人家是怎樣創作的,是很大的啟發,也很好玩。我覺得創作可以把四散的一些生活感觸、點滴情懷,一片一片地取摘下來,生命得以整理、凝聚。」梅卓燕跳的舞、編的故事,都是從傳統的根,跳出固定形式和技巧的新葉,新葉在樹梢頭,驕傲地抖擻,像驕傲地笑:我找到創作自由,找到一份自己給自己的愛。
最後,這舞劇還有兩個特點,不可不提,有些舞,主打劇情;有些舞,主打舞技,而《日記VI‧謝幕……》卻是和觀眾手牽手、心連心,停留在一種「強烈的情感狀態」,它提起「故」人、「故」物、「故」事,都是人和人,共同經歷過的情感回望。另外,梅很喜歡用一些道具:例如紙箱、摺扇、油紙遮、布匹……浪漫地和觀眾的心靈擁抱,所謂「睹物思人」,有誰沒有經歷過?梅卓燕,帶著傳統女性的餘韻,也帶著現代女性的留情,成功地把觀眾帶進一個又一個的感情世界。如果《日記VI‧謝幕……》重演,不可不看!
看畢舞劇,離開中環有一百多年歷史的「大館」遺蹟,經過一座又一座的歷史建築物:1840、1850、1860、1870年……感謝「大館」,這樣有品味的場所,讓我們陶醉在古蹟之中,又可以享受優美的藝術。
落幕後,見到「小梅」(我們都這樣叫她) ,問她:「你創作的時候,純粹主觀,還是一面創作,一面客觀地考慮觀眾的反應?在掌握觀眾情緒方面,你太成功了!」小梅說:「創作不用客觀,藝術工作者必須忠於自己所想表達出的東西,只要東西嚴謹,當打動了自己,自然可以打動別人!」
你看,那些在娛樂圈混飯吃的「藝人」,一天到晚「餵」觀眾吃低質食物,抄襲別人的東西,他們和藝圈的「藝術家」,分別就在這裏。可惜,大多數人都愛娛樂,不愛提升自己,在日常生活中,領略藝術的品味。
雲門舞集的林懷民老師說過:「這個行業只有兩條路:餓死,或者是累死。」充滿悲情,很高興從梅卓燕老師身上看到的,兩者皆不是,是正面的能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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