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-12-20
英國人有Elton John;中國人有羅文,香港的光輝。
寫過去,似是故人來,常會感觸。人不在,情卻永在:長情者如容祖兒、如趙文海;讓羅文走得很安慰。
譚詠麟、張國榮,都紅在八十年代,那些年,香港富貴,「新發財」消費力強。一位朋友說:「怕出尖沙咀麻煩,每次買十多張唱片聽一個月!」
六十年代,「粵語片」在香港由盛轉衰,紅星蕭芳芳和陳寶珠退休,沒有人唱「流行曲」,如《蓬門淑女》、《蔓莉蔓莉我愛你》,留下來的「歌廳歌星」改唱「台灣時代曲」,例如《熱情的沙漠》、《路邊野花不要採》。後來,出現一首歌及兩男兩女,把本地歌壇的劣勢扭轉;歌曲是顧嘉煇的《啼笑因緣》,女歌星是徐小鳳(名曲如《風雨同路》)和甄妮(她的《明日話今天》街上天天聽到),男的是許冠傑(成名歌曲《鐵塔凌雲》)和羅文(他的《家變》不得了),這四位歌神,把樂壇起死回生。Cantopop即香港流行曲,百花盛開,有些仍跟隨廣東小曲、另一些改編日本和歐西音樂,當然,還有本地的創作。
羅文紅的時候,我只是個初中學生。當時,有人說他唱歌「抑揚頓挫、豪壯激昂」、舞台上「能歌善舞,百變魅惑」;但不喜歡他的會說:「紅妝豔抹、唱歌咬牙切齒」、「傷風敗俗」(他是香港歷史中,第一個脫掉褲子,露出屁股拍「艷照」的紅星。天呀,那是七十年代!)。
誰是legend?便是能人所不能的傳奇人物。六十年代,香港風氣保守,到了七十年代,社會才漸漸開放,羅文這異士無論在思想性情、言行舉止,都改變了香港娛樂圈的精神面貌;他前衛和大膽,讓熱血的晚輩如張國榮,不再怕被罵「姣屍燉篤」。
著名音樂監製趙文海(Eddie)和我喝茶,文海對樂壇的貢獻,可以拍紀錄片。他回憶:「在行內有兩個人是我敬重:樂隊『Major and Minor』的編曲家奧金寶(Nonoy Ocampo)(六十年代來香港『落腳』,成為音樂領班),他把西洋和中國樂器合編,作品神級,例如《天龍訣》;另一位便是巨星羅文。」
我頷首:「六十年代的『香港人』來自五湖四海,羅文來自內地、奧金寶來自菲律賓,個個『八仙吹喇叭』—神氣十足,貢獻香港。」
羅文(Roman Tam),本名譚百先,綽號「籮記」,1945年生於廣西富裕家庭,父母均是大學生,後來移居廣州。1962年,羅文申請來港,虎落平陽,當過裁縫、信差、雜工等工作,生活困苦,參加歌唱比賽獲獎,後在尖沙咀今天的iSQUARE地窖(當年是五星級的總統酒店,明星如謝賢、胡楓常來喝茶)的酒吧唱歌為生。在努力下,羅文慢慢成為紅遍香港、台灣、東南亞的頂級巨星,獎項如天上星星,是天后容祖兒的摯愛老師。2002年因為肝癌死於香港瑪麗醫院,終年57歲。
「難得一身好本領,情關始終闖不過」的《小李飛刀》是他唱的。
「人生中有歡喜,難免亦常有淚」的《獅子山下》是他唱的。
「斜陽裏,氣魄更壯,斜陽落下,心中不必驚慌」的《前程錦繡》是他唱的。
「問世間,是否此山最高,或者,另有高處比天高」的《世間始終你好》是他和甄妮合唱的。
還有《明日天涯》、《紅棉》、《好歌獻給你》、《幾許風雨》、《激光中》、《留給這世上我最愛的人》等數百首琅琅上口的名曲。
我深深不忿,為何這般重要的香港巨星,網上文章不多,決意為羅文寫點東西,向他致敬,於是找了Eddie打探。
趙文海受父親薰陶,從小愛音樂,十歲學鋼琴,十四歲轉玩電子琴。在1980年,其伍華小學的恩師,即填詞大師鄭國江,引薦他加入樂壇。Eddie的才華受到賞識下,做過作曲人、編曲人、唱片監製,在「EMI」、「華星」、有線電視台擔任要職,好作品多不勝數,包括《浪淘沙》、《中國夢》、《路直路彎》、《從未如此深愛過》等。合作過的眾多歌星包括汪明荃、葉麗儀、呂方、杜德偉等。
Eddie嘆氣:「世人愛談『四大天王』,卻忘記了羅文這個神級先驅。他為香港歌星奠定兩個基礎:showmanship(表演者專業操守),即巨星的一舉一動,都要做到妥當,還有,是concert standard(演唱會標準),歌星不只是上台唱歌,要把演唱會變成完美的娛樂體驗。」
他停一會:「我比羅文年紀小,而且,只是工作關係,我說的東西,也許不全面。我看過他和著名形象指導劉培基在會議嘻哈,這方面的親暱,沒有我份兒。」
Eddie把筷子放下,追念:「我和他第一張合作的唱片,是1981年的《卉》,以中國花卉為名,這概念形式,當時是『破天荒』的,我為羅文寫了兩首歌,叫《含笑》和《桂花》。在1980年,我只是十九歲小伙子,在又一村達之路的『百代EMI』唱片公司,任音樂製作助理。上班時,同事突然說:『天皇巨星羅文來了!』我興奮大叫,他在助手陪同下,找老闆開會。Roman三十來歲,個子不高,氣派來自一絲不苟的打扮:髮型、衣履、配飾,完美得像登台;還有他的標誌,即伯爵斗篷,全都精心配搭,半點不馬虎,加上步姿優雅。我的上司鍾肇峰把我介紹,羅文有禮地回應:『趙先生,你好,希望我的新唱片,有幸得到你的幫忙,可否助我寫些好歌,謝謝你!』嚇了我一跳,超級巨星這樣謙恭對待我,一生難忘;也許,這便是做人應有的態度。如果用花卉來形容,羅文是高貴萬千的牡丹。」
Eddie頓頓:「羅文愛抽煙,但是他會用手指不經意地向下壓壓,優雅地、徐徐地把煙灰彈向煙灰盅,這姿勢好紳士。」
我繼續:「太好了,你們合作的第一張唱片是《卉》,今天用花來懷念羅文吧!羅文所代表的第二種花?」Eddie也笑了:「是紅棉花:志大、勇敢、充滿幹勁。當時,為什麼其他唱片沒有『羅文出品』那絕級水準?因為它們都是散件組合,沒有羅文那『我掌天下,一夫當關』的拳狠。這完美主義者,不計酬勞、不計成本、更不懼煎熬,帶領每個崗位,齊心做好一張唱片。有時候,晚上也急召我們去他在九龍城書院道的古雅房子開會,哈,那是我唯一的機會見他沒有化妝和穿穿搭搭,他很累,但仍然有條不紊,用響亮磁性的聲音,逐點把工作釐清。」
Eddie吃得很清淡,也不多吃,他說:「1982年,羅文吃了豹子膽,搞了大型musical《白蛇傳》,在銅鑼灣利舞臺演出約廿十一場,主角有汪明荃和米雪,鍾肇峰和我則負責音樂。看見羅文從籌備到執行,排除萬難,指揮若定,喘氣也急急掩口。他還設立舞蹈社,培育新人習舞,真不簡單。說到這裏,有兩點我想向羅文致謝:無論多困難,他從無怨言,或亂發脾氣,事事以大局為重,心平氣和對待大家。而且,整個製作昂貴,費用只由羅文一個人承擔,雖然《白蛇傳》虧蝕,他沒有叫我們減價,更不拖欠付款的支票。羅文是一位極有修養的藝術家,他的酒量厲害,一個人可以豪吞一瓶烈酒,現在回頭看來,可能他內斂,有什麼不快,寧願向酒仙傾訴。」
Eddie補充:「唔,羅文應該還是玫瑰。玫瑰,是最多品種的花,象徵羅文的多才多藝。很多歌星不懂樂理,羅文厲害了:懂得看譜、熟悉中西古今音樂,你給他歌曲,他立刻指出好與壞,像音樂教授。又精於跳舞和編舞,自己懂化妝,還可指導服裝和唱片封套設計,就算唱片宣傳,也有一套計劃。有人說他的唱腔古老,這不對的,熟悉羅文歌曲的人,會留意到他的風格從戲劇化到後期的樸實,皆與時並進。你聽他九十年代《Just for You》專輯的歌唱風格,和早年的『肺霸』,相差很遠。」
我動容了:「Eddie,你忘記說羅文的私生活?」Eddie幽默地:「他是絕密自保,如神秘的夜百合。不講別人閒話,也不評論別人;當然,也不公開自己的秘密,不澄清謠傳,個人點滴,通通欠奉。看見他,我只是想到『工作狂的完美藝術家』。」
我的好奇又發作:「海哥,你這般歌頌羅文,莫非崇拜『個人主義』?」Eddie回禮:「非也!羅文對我們說:『凡事所以成功,都是teamwork合作的成果,而天皇巨星只不過代表團隊,站在台前,去接受這份榮譽。』雖然射燈打在羅文身上,但是他知道,背後的工作人員,才是電力的來源。他很愛惜上下各人,對我們非常客氣,永遠是先生前、小姐後。我們樂意一針一線,協助這天王巨星縫出百萬尺長的夢毯!」
Eddie垂頭遠望:「往後,他住跑馬地,已患病,人也憔悴,我當然心痛。羅文相信巨星是神秘的,在身體健康時,不隨便曝光、不『行街、睇戲、食飯』,當患了病,更加『深閨』,我很難再見到他。」我頓時感觸,心坍塌了一大塊。
英國戴安娜王妃談及婚姻,說:「三個人在一起,太擠了!」這句話可以形容八十年代的香港樂壇,當譚詠麟和張國榮爆紅,已容不下「白馬王子」陳百強,更無情地把年紀漸大的羅文退下去。在羅文事業的後段,他不斷轉換唱片公司,更去過台灣發展,努力尋求新知音。有一位歌星告訴我:「當出入機場,常有過百人圍著,突然有一天,沒有了,那種難受,如掉在地上!」
我問趙文海,在樂壇渡過四十多年,下一個夢是什麼?他說:「希望神帶引我。雖然已把數十年的studio關了,仍打算走新的路向,把音樂再發熱量。」
佩服海哥積極的精神,我卻漸漸走向道家的境界。在想:如果羅文沒有離開,今年七十多歲,還能狂歌和熱舞?扭腰唱《波斯貓》:「身軀嬌俏,陪伴我解我寂寥,喵喵喵……」誰說不可以!英雄走了,留下的只有歷史,但羅文這傳奇巨星,人走了,留下的故事已超越事實,神秘化為美麗,誘魅在眾人心中,如白金瀉地。
當你見到天上星星……想起legend李小龍,想起張國榮,請以後多加一位:羅文,「香港精神」的代表詞,「香港流行音樂」的第一代教父巨星;沒有他,沒有今天香港色彩繽紛的演唱會,沒有豐富的文化遺產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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