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Goodbye My Love,港龍」——1985年以來我的「十全十美」終結回憶


23-10-20

白頭宮女在。1985年,你在那裏?

2020年10月21日星期三,傳來噩耗,有35年歷史的「國泰港龍航空」(Cathay Dragon) 扛不住,即時停運,一個「香港驕傲」永久消失。看著新聞的一架架港龍飛機,像見到數十年的戰友被活埋,心都碎了!我和港龍渡過彼此的黃金歲月,見證了香港「萬丈高樓平地起」的不凡年代;可是,除了高樓,香港為咋漸漸退步。怨在深秋。

「國泰港龍」本名「港龍」,是它的乳名,我們朋友之間,亦叫它「港龍」。在1985年,由港商曹光彪、包玉剛、霍英東等創立,營運香港和內地的民航運輸。聽說最初只有一架飛機,被取笑為「天上有,地下無」,後來,增至兩架,則稱為「天一半,地一半」。往後日子,機隊逐步擴大,由於它沒有「英資」背景,是港商的刻苦經營,卻成為香港航空史了不起的一頁。

在弱肉强食的市場規律下,港龍不敵「國泰航空」(Cathay Pacific),於2006年,被國泰全面收購,更於2016年,易名為「國泰港龍」,紅色「飛龍」標誌,也改為國泰的「羽毛」品牌。此後,香港的航空界,顯得寂寞。

香港的航空公司有「香港快運」、「國泰」和「港龍」。香港快運是廉航,很不喜歡那種「坐巴士」的寡味。去外國,當然支持國泰,每次離開香港多天,在異地,鳥倦知還,還有十多小時才可飛回香港,但當踏上國泰機艙,彷彿提早降落家園:空中服務員的廣東話、不同的香港報紙、電影和電視節目,就在眼前;我舒一口氣:「回家了!」早年,上機後,國泰空姐會派發一條熱毛巾,沾滿「4711古龍水」的溢香,大家微笑:「香港的味道!」

1985年,香港發生什麼大事?1982年,因為香港回歸的談判,引發信心危機,港元瘋狂貶值,人們到超市搶糧,港英政府為了穩定民心,在1983年實行「港元聯繫美元匯率制度」,香港的經濟終於穩定,人們開始在不穩的政局中尋找進步。許多人(特別是廠家和貿易商)北向「大陸」發展,航空交通的需求相應增加,那時候的國泰只對北京和上海有興趣,其他城市,都沒有開辦航線。這情況下,需求變成商機。在1985年,港龍航空正式成立,以香港至國內航線為核心業務;我在1984年當律師,此後因工作關係,常常飛往大陸(當時叫「大陸」,不叫內地),我選擇的,必然是港龍,它的飛機,是一條飛龍,抱我去不同地方:南京、杭州、桂林、青島、寧波、廈門、西安、大連……當年,中國仍在改革開放中,社會保守,年輕的我,不能張揚,除了西裝,我換上星辰錶、夢特嬌(Montagut) T裇、Pierre Cardin的皮帶、Lloyd皮鞋。

港龍的黃金期,和我是同一步伐的,我怕長獃於一個狹小空間,只有坐上港龍,我的不快會全消;可惜,今天它走了,我也只能「追憶似水年華」:幸福的歲月便是失落的過去。來,和我追尋過去三十五年的港龍回憶。

聽說當年國泰招聘空中服務員,要大學程度,外貌並非重點,而港龍昔日聘用員工,卻注重外貌,於是多美女和俊男,特別是內地員工,更加是「選美」級別,也許空中服務員在八十年代,仍是「筍工」吧。國泰培訓出來的空中小姐,展現「西方式」的禮儀,但是,台灣的中華航空和港龍的空姐,充滿東方女性的溫婉嫻柔;中國的航空公司在那時候,仍沒有 「hospitality」這概念,反而注重保安,服務員多是高頭大馬,似「管理員」多一些,坐在第一排的,還有兩名男保鏢。

坐飛機去內地工作,我孤苦伶仃,而做律師的,還要穿西裝、打領帶,如客戶預算有限,只好坐經濟艙,遇上吃得不好,那是不共戴天之仇。八十年代,國內的飛機餐很基本,因為機上沒有焗爐,只能提供冷食。有一次去昆明,飛機餐是一盒紙包果汁、一包醃菜、一隻鹹蛋、一個麵包、兩粒糖果,我非常失落。又有一次,飛桂林,飛機機件有問題,不能起飛,臨時調動另一架沒有準備餐點的飛機接載乘客,精采了,他們立刻從候機室小賣部買了些杯麵和餅乾,便趕我們上機,隨便程度,真的像一家人。

港龍營運的初期,已有熱盤食物給客人享用,吃得好,令寂寞的空中之旅,變得踏實。有一陣子,國泰為了節儉,竟然給乘客吃「西洋饅頭」,但是港龍無論多困難,總給我們一盤炒飯和炒麵,是雪中送炭的朋友。

數十年前,內地沒有那麼多衣冠楚楚的乘客,更多人只穿「共產毛裝」上機,我們這些假洋鬼子,到了辦登機手續時,很容易被港龍「upgrade」去商務艙,開心得泣不成聲。印象中,這方面港龍是最慷慨的。

我坐過那些年的Aeroflot去莫斯科,嚇了一跳,空姐的制服像軍裝,那本雜誌,像電話簿般厚,聽說一年才更換一次。內地飛機,不提供精神食糧,沒有電影和雜誌,當然港龍不及國泰,沒有在機艙的前端掛一塊屏幕,播放「小」電影,雖然他們只提供雜誌,但是對我來說,已是救命恩人,紙張和文字的療癒,像木瓜牛奶,特別是資訊封鎖的日子,被工作困了數天,上機後,立刻有「繁體字」的精美雜誌,心情為之一振。

在八十年代,內地飛機誤點,是司空見慣的,少則等候數小時,多則是明天再來等候,當時的中國民航,簡稱CAAC,被取笑為「Chinese Airlines Always Cancel」,而港龍是守時的,當其他航班的乘客等了七、八個小時仍未能登機,我們作為港龍的乘客,容光煥發、大模大樣地登機。不過,近年港龍的航班,尤其是短程的,也常常誤點,聽說因為減低成本,他們的飛機像巴士般跑點,有時候A點不準時,便延誤了下一站的B點。

當年,坐內地的民航去冷門地點,要先飛往大城市如北京和上海,然後落機再轉機,例如去鄭州,便得先飛往北京;由於港龍追求「point to point」(點對點),不斷開發新航線,所以,節省了我們很多時間,飛往小城市開會,再不是一個惡夢。

內地航空公司辦理登機手續的櫃台,每每塞得水洩不通,例如東航、國航,像個街市,而港龍航空,由於只辦理飛往香港航班的手續,乘客人數不多,輕鬆容易,完成手續後,立刻去嘆咖啡。

腿,是大腿和小腿的合稱,當坐下來,這些軀體部位需要伸展,可惜坐飛機的時候,常常伸不直,痛苦不堪;飛機逃生門旁邊的位置,由於有走廊空間,可以彈出二郎腿,舒服到死,還可進出廁所自如。基於逃生要求,航空公司希望懂得英語的乘客坐這些位置,萬一有意外,可以協助外國乘客逃生。那些年,內地同胞的英語不靈光,結果「香港人」得益,往往派去emergency exit row seat,欣喜若狂。

過去,內地的服務水平未追上,清潔劑是沒有人工香味,所以中國航空的機艙洗手間,往往有「地拖味」,但是,港龍的洗手間是芬芳的。我的手背皮膚容易乾燥,登上了港龍後,洗手間有潤膚乳,不用自己帶上飛機。今天,我們覺得機艙有古龍水和乳液等,是理所當然的,但是在數十年前,機艙的洗手間,除了廁紙,其他的都一一欠奉,如廁後,走回機艙,總是彌漫著煙味,因為在八十年代,許多航班是沒有禁煙的。

許多三、四線亞洲城市,如內地的泉州、越南的峴港,雖然吸引,如果不是因為港龍有機直飛,我根本沒有機會去這些地方大開眼界。將來,倘若國泰不能接收港龍的航線,那真叫人彷徨!

今天,內地的航空公司一日千里,有些服務去到世界級,許多舊印象,成為歷史陳蹟。

新冠肺炎襲擊香港,快一年了。香港地方小,港人以往常常飛去其他地方「抖抖氣」,疫情前,我一個月起碼飛一次,現在,大家關在香港。海外的朋友身處一個國家,可以「國內旅遊」,就算是國與國封關,亦玩個不亦樂乎。香港人卻只能小吵小鬧,去去郊外,或住酒店staycation,大家好想坐飛機,現在坐「牢」坐到屁股都長出了「抗議」兩個字。

星島日報寫道「港龍捱得過沙士經濟倒退,卻頂不住新冠肺炎,一日之間,在航空史中劃上句號」,國泰今次的重組行動,算否「自損三千」?

香港進入了經濟寒冬,庭院深深,有些人仍然以「有樓可收租、有股可收息、有玩具可以網上炒賣」便沾沾自喜。我敬佩曹光彪、包玉剛、霍英東等商人,充滿著大志和堅毅,港龍的機翼,便是他們這些商業偉人的翅膀。

永別了,Dragonair,香港人的集體眼淚回憶。案頭孤單的港龍模型,彷彿發出隆隆的引擎聲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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