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微風,聽罷無伴奏合唱團「一舖清唱」,主題是《這夜免收人頭費》,離開合和中心的「1563」音樂廳,思緒如潮。
過去的生活真實,今天倒摸不透人生。晚上,站在灣仔皇后大道東183號,感覺有點假,明明有血有肉,卻覺得自己只是個木偶。心靈在片刻間,飛回童年的灣仔:噢,八歲的我,走在合和中心的前址,那是一家古老劇院,叫「香港大舞台」,門口有人推著木頭車,放著蒸熱的甜蔗,高聲叫喊:「有甜蔗賣,仲有竹蔗汁!」
我記得,對面有一家賣芽菜的老店,門口坐了一大群老太婆,褶皺的手指沾滿水,拔走芽菜不好看的兩端,變成一條雪白的「銀芽」,送貨到英京酒家,即今天大有商場的所在,聽說英國女皇來香港,也在那裏設宴。那時候,上等人家吃銀芽,窮等人家咬「豬乸菜」。
還有,香港大舞台的旁邊,有一家打鐵店,老闆蹲在路邊,汗流浹背地敲擊鐵筒,像用鎚子彈鋼琴,一切一切,都在大道東消失了。到底時間是景物消失的兇手?還是景物的消失,反過來把時間謀殺?
大家可知道,在十七世紀,有一個壞人叫顛地(Lancelot Dent),他的公司叫寶順洋行,在廣州賣鴉片的。民族英雄林則徐在廣東禁煙,使到顛地損失慘重,他回到祖國,極力鼓動英國對大清發動戰爭。1842年的鴉片戰爭後,清軍敗陣,香港被割讓給英國,顛地在香港獲得大量土地,(即)今天皇后大道東和春園街一帶(「春園」英文是Spring Garden,其實是「泉水花園」的意思,後來,被人錯譯為「春天花園」),(成為他的根據地,)這富豪的府第(春園別墅),便是合和中心的現址,後面有山,前面見水,春園便是他設計的地方。
我在浪漫地猜想:顛地的大宅內,每個晚上,一定高朋滿座,俊男美女,歌舞連場。在1860年代,顛地面對財困,最後撤出香港,春園街一帶風光不再,漸漸成為貨倉及平民區,春園街則開了一家製冰廠,供應冰塊給貨船。不過,在1920年代,灣仔的海岸線由於填海,從莊士敦道推前至現在的告士打道,春園街一帶更加凋零末落,變為花街柳巷,叫做「大冧巴街」,妓寨的外牆掃上「1」「2」「3」「4」等記號,方便外籍船員不會找錯姑娘。我小時,還看到枯乾的老妓在拉客。當時,春園街有一家妓院,改為「電視戲院」,一家古宅,內面漆黑一片,濕濕霉霉的味道,老闆娘前舖後居,她把地下客廳的家俬搬走,改裝為一個可以讓小朋友站立的空間,我們只需要付一毫子,便可以整晚站著看電視。那時,電視機仍未是家家戶戶買得起,於是數十個孩子每晚便跑進這家「兒童映院」。當時,我最喜歡看黑白電視劇集,叫做(《職業特工隊》 (Mission: Impossible))《Mission Impossible》,也就是Tom Cruise電影系列的前身。
地有「地運」,亦有「地命」:浪漫的地方始終浪漫,原來舞榭歌臺,是不會被「雨打風吹去」,殘魂心有不甘,總會在歷史適當時候,在同一地方借題重燃。如倫敦的Covent Garden, 如紐約的The Great White Way, 春園街一帶,經歷高低,始終復現熱鬧的歷史(光景)。
當顛地的大宅消失後,內裏的輕歌曼舞沒了,誰料到在1920年代,有人在原址建了一家廣東大戲的劇場,叫「香港大舞台」。粵劇前輩阮兆輝告許我:「我喜歡在那裏演出,因為當時所有的劇場,就算是最漂亮的銅鑼灣利舞台,後台都很小,香港大舞台聰明地把觀眾席升上一樓,雖然觀眾要拾級入場,但是後台降至地下,於是寬敞了很多。其他劇院的舞台是木造的,它的舞台卻是石屎地板,非常特別。」歷史記載:原來香港大舞台是全港第一個有旋轉舞台的劇院,節省場與場的換景時間。今晚,我站在街頭,望著合和中心對面「囍歡里」的張燈結綵,突然,兩股靈氣飛過,原來是當年駐場「大龍鳳劇團」的(大老倌)兩位主角,麥炳榮和鳳凰女,他們趕往大舞台上班(演出),和觀眾一起唱《鳳閣恩仇未了情》……
在70年代,粵劇式微,大舞台改名「香港大戲院」,只上映電影,可惜也捱不下去,終於被拆卸,變成了今天的合和中心。
果然,地有「地命」,四十年後的今天,合和中心出現了一個全新表演場所,把舞榭歌臺重現,地方叫「1563」,它為音樂人提供一處演出地方,雖然今天不再唱大戲,而是無伴奏演唱,即「A Cappella」,主題是《這夜免收人頭費》,唱的都是年輕人,打動心坎,精采非常,他們緬懷過去,悲傷地問:「為什麼卡拉OK正在消失?」我搖頭苦笑,大龍鳳劇團的餘音就在他們身旁,卻在唱「為什麼香港大舞台已消失?」
十多年前,我是第一屆市區重建局的董事,當時我們要重建合和中心對面的幾條街(主道是利東街,也稱「喜帖街」,因為利東街有十數家印刷店,專為人印製喜帖),有人建議蓋一座如時代廣場的龐然大物商場,幸好大家反對,我們堅持要保留灣仔特色,店舖都要在地面,而且要有老街風情,人們走著玩著,會想起當年春園街的風韻。結果,今天喜帖街一帶改建了,像個享樂小鎮,稱為「囍歡里」,滿街的樹梢掛上紅燈籠,喜氣洋洋,恍如歌舞昇平,當年的洋大班、紅伶、鳳姐、街頭藝人,終於舒一口氣,可以重見百年老區的繁華。春園街一帶,在我心目中,是香港最浪漫的街頭。
電台的「聲演大師」李我,他寫了一本書《我的患難與璀璨》,說在第二次大戰後,他從廣州逃來香港,找不到工作,當時春園街和太和街一帶,仍然有鴉片煙館,朋友介紹他去煙館當「琴僮」,即是服侍客人吃鴉片煙的侍應,客人除了鴉片,還會吃涼果小點,他們躺在鴉片床上,吸著水煙,快活似神仙。唉,那麼,春園街今天尚欠的,可能是一家「搖頭」的跳舞夜店吧,這當然不行,因為不道德。
又在想:不過,道德的標準會變,但是灣仔鶯歌燕舞的浪漫常在,燈台仍自照,明月不曾愁。
當你晚上走過合和中心和春園街,閉上眼睛,可會感受到百年的浪漫歷史?懷念那一群浪漫幽靈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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