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-02-21
兒時小食,如斑斕的調色盤,又是壓抑的釋放。零食,偷吃別人的,特別美味。
時為1977年,劉德華和梁朝偉仍是學生的年代,難找半間超市,賣零食的店,叫「士多」(store),還有樓梯底汽水糖果檔、路邊小販、熟食「手推車」。
九龍塘翠綠牛津道的後巷,數十檔的手推車,他們十一時來,中午後消失,賣的東西可多:糯米飯、生菜魚肉湯、炸蘿蔔油糍、滷水牛雜、炸番薯、炭燒魷魚、碗仔翅、「車仔麵」、魚蛋、燒賣、煎釀三寶、冷糕、麥芽糖、砂糖西多士、格仔餅、紅豆冰、涼粉、砵仔糕、白糖糕、豆腐花、「紅黑」(紅豆沙和芝麻糊糖水)……還有消失中的潮汕美食,叫「糖蔥餅」:用麥芽糖打成一排的脆糖,撒上椰絲、芝麻、碎花生,然後用薄薄的粉皮包著,像一朵白雲。
這條「食街」,服務附近十多間學校:銀禧中學、瑪利諾學校、喇沙書院、培聖中學、黃笏南中學……還有一家已結業私校,叫模範英文中學。最難忘是英華書院後面,有一位叔叔,把豪宅的停車間,改裝為「德記士多」,中午賣不同種類的buns,夾上煎蛋、火腿。德嬸聲浪,像原子粒收音機。
美食可以短暫錯過,愛,不能永久失落;各校的少男少女,午飯時,到後巷尋覓情人。驕陽下,街角的她吃著咖喱豬皮,你急忙跑到火石道,心猿意馬,她卻走向另一男孩,躲往石階咬「雞蛋仔」。我校有一個貌似年青三船敏郎的「校草」,像英國小紳士,他走到那一檔小食,便擠滿小妹妹。上帝,對我們這些「凡桃俗李」,從未公平。
粵劇一哥龍貫天,不用演《粵劇特朗普》,他請我喝酒。某天,帶我去中環嘉咸街新開的「Ma… and The Seeds of Life」,西洋齋菜店,奉上人參、玉桂等中藥浸泡的五加皮酒cocktail ,叫「Old Fashioned」,香味濃郁。龍兄嘆吁:「上環一帶,從前很多酒莊:蛇酒、天然純釀糯米酒、陳年肥豬肉浸出來的『玉冰燒』、用鮮玫瑰花造的『玫瑰露』,全都結業了!」他抽刀斷水,舉杯喝盡。我搖頭:「小時候,父親泡過『老鼠酒』,把粉紅色的初生老鼠,放入米酒,很珍貴的。日本人,把米酒瓶弄成藍白色,改了動人名字叫『上善如水』,賣一百元;去惠康超市,『九江米酒』卻十元一瓶。香港人缺乏文化去美化『老』東西,一個『老』字,就死不足惜。」
我們盲目地崇洋。走進當紅的日本貨倉店Don Don Donki,大家搶東洋零食,並不便宜,只是麵粉、糖分、人造魚肉。最近,韓國次級零食,也捧為上品。出賣民族吃的尊嚴。
小時候,港人負擔不起西洋零食,「薯片」是不存在的名詞。要吃烘焙薄脆,只能吃「嘉頓雞片」或「太平梳打餅」。親友從澳門回來,帶來豬油糕、「鼻屎」(陳皮柑桔粒)、杏仁餅、北杏做的「王母蟠桃」;今天,誰會掛念這些「老餅」?
台灣零食也薄命,鳳梨酥太甜、綠豆酥易碎、老天祿鴨舌太麻煩,尚有脆「肉紙」,但價錢太貴。蔣宋美齡愛吃紅豆鬆糕,可惜,冷了便不好吃。告訴你:最美味的台灣小點,沒有太多香港人知道,叫「俄羅斯軟糖」,「明星西點」品牌最好:四十年代,由跟隨國民黨來台的俄國貴族創立,蔣經國的俄裔太太愛死;它像蛋白「棉花糖」。唉,新東陽和黑橋牌的香港分店早已結業。六十年代,太子道還有一家「台灣民生物產」。
「若負平生志」的,還有當年的中國零食,怎樣打廣告,都沒有市場。曾經出現過紙包裝的「花生酥糖」,現在已失蹤了。經久不衰的,是上海「大白兔奶糖」:我小學時上堂無聊,在課本仿畫那隻耳朵特長的小白兔。純真已消逝。
看雜誌,歌星鄭秀文說可以吃薯片當晚飯;突然想起我的另類「小吃晚餐」:唸中學,騙媽媽在學校排戲,其實偷偷溜去新蒲崗看電影,伍華中學對面的麗宮戲院,專播次輪西片,票價大概一元,最愛看初戀的電影《兩小無猜》(Melody)。戲院前面有許多小食檔,我的晚餐只花幾毛錢,一杯鮮榨蔗汁,淡黃色的,還有蝦子扎蹄,那鹹香,媲美黑松露。另一類晚餐,在數年前吧,我去東區California Fitness做運動,附近有位老人家賣茶葉蛋,為了支持他,我買茶葉蛋作晚餐,有羅漢果味道;後來California倒閉,老檔還在嗎?
「小販」,當然帶來衛生問題,但是熟食攤檔,既是一種豐饒的生活文化,更是大家美麗的「集體回憶」;由於小販不用「交貴租」,他們放膽創作出各樣的精采美食,豐富了香港飲食的淵博。對於貧者來說,路邊攤又減低他們食物的開支;窮人,更多了一條販賣謀生之路。我朋友的家人,今天都是醫生,數十年前,他們的父親在北河街賣零食,養活一家。
現在,小朋友沒有我們輩的幸福,因為現代小食,多是騙人的包裝、機器製造、毫不新鮮,而且加添化學素劑,吃壞人;售賣的地方在超市,不像當年,路邊賣,路邊吃,涼風穿入嘴巴,當吃「糖炒栗子」,特別甜。六、七、八十年代,大街小巷都是手作小食,如港姐選美,爭妍鬥麗。現在的人很可憐,再不可以在街頭熱哄哄地圍在一起,分享小吃,只能做「獨狼」躲在家,對著電視,塞薯片入口。香港傳統小食,像火燒般消失,我想替它們留點文字,感謝果腹之恩。
回憶中的小食,大概分以下七類:
- 父母強迫的
爸爸媽媽想子女健康,於是要我們吃一些難吃的東西,最難吞下的叫「花塔餅」,聽說是藥,有杜蟲作用,味道太甜又怪。第二類是健康「水泡餅」、「光酥餅」和「月光餅」,不甜,孩子覺得「淡茂茂」。現在,月光餅已經完全買不到了。
- 傳統天然零食
現在還有人吃的,包括柿餅、蠶豆、納豆和瓜子(分開紅色、黑色、白色)。健康的還有菱角和新鮮青欖,它苦得要命。不健康的叫「涼果」,糖精醃製,現在「優之良品」還有賣,什麼話梅、檸汁薑、陳皮梅、鹹檸檬等等,他們說對懷孕婦女有益,有「止嘔」作用。此外,大家還記得老餅店的老婆餅、盲公餅、雞仔餅、合桃酥、花占餅、鮑魚酥、香蕉糕、蛋卷等等嗎?上環陳意齋仍有售。
- 只是貪玩
有些零食,毫不好味道,只是「過癮」。記得一種叫「雞蛋大菜糕」,透明的膠凍,來自海藻,放入塑膠雞蛋殼內面,殼色萬紫千紅。另一種叫龍鬚糖,用麥芽糖拉成一條條白絲,像老人的鬚,巧奪天工,但吃到滿嘴都是糯米粉。
有沒有聽過「麵粉公仔」?把甜的麵粉搓成古代人物,穿彩色衣裳,想是染色素。老伯伯很聰明,當時已有combo,如「八仙過海」系列,希望小朋友多買幾個。另一隻叫「麥芽糖公仔」,黃金色的糖漿,拉成不同的人物,最愛是敦煌仙女,披著飄渺的飛紗,美極了。中秋節時候,餅店把餅皮的材料,拉成一個長餅,放在小竹籠,叫做「豬籠餅」,小朋友玩花燈的時候,會吃餅,還掛上一把古代木「寶劍」。
以上東西並不好吃,只是好玩。對,還有一種「射槍」,內藏一粒粒難吃死的朱古力豆,我們不是為了吃,只愛開槍打人。人之初,性本惡。
- 為了「飽肚」的
那年代,沒有薯條、漢堡包,要填肚子,便買一些「大件夾抵食」的小吃,主要是穀物類,如咸豬仔包、上海粢飯、蔥油餅、鍋貼、花生糯米卷、大大粒的潮州粉果,沒有肥豬肉的餡,便不夠香。還有芽菜炒米粉及放一大堆甜醬、辣醬、豉油、芝麻的「街邊豬腸粉」,如果吃到些蔥花,美妙得連爸爸的名字也忘記!
- 跟從潮流的
難忘當年,流行一種小食,把啫喱打進「吹氣球」,吃的時候,把橡筋口拉開,啫喱會噴出,並不衛生,只是「人吃我追」的玩意。還有,「波子糖」,小小一粒糖波子,內藏著萬花筒的顏色,不吃的時候,攤在地上,小朋友玩「打波子」。
火熱的,是六十年代日本的固力果「百力滋」登陸香港,小朋友發了瘋,節省吃飯的錢,也要跪喊「我要百力滋」!唉,其實它只是麵粉條!留下它的包裝盒,可以砌出一個機械人。
- 另類
有些小食,別人不喜歡,卻如《紅玫瑰與白玫瑰》小說所寫,私喜就如「胸口的硃砂痣」。我獨愛「豬紅粥」和「雞屎藤」;前者是一碗清粥,如腐乳般大小的豬血,載浮載沉,少些膽量,也吞不下。今天,再沒勇氣碰它。後者是一種新界農村食品,叫「茶粿」:雞屎藤是植物,葉子被揉碎後,散發如雞屎的怪味,蒸成糕點,像日本「麻糬」(Mochi),雖然怪怪,但是它的墨綠色,美得像藝術品,朵頤後,還可消腫解毒。最後,還記得老伯用擔挑背著滾燙油鑊的「油炸臭豆腐」?
- 驚嚇的
童年時,有人賣泰國式的「炸草蜢」。北角區,賣過一種福建小吃叫「土筍凍」,如凍糕,裏面是一條條狀似蚯蚓的「星蟲」。自己吃過的,叫「水曱甴」或「和味龍」,有點臘鴨味,在攤檔買到,父母說對腎很好。今天,我們撒些鰹魚粉在飯面,叫「飯素furikake」;當年,大人喜歡撒「豬油渣」,油腥難聞。小時候,有人賣「鴨仔蛋」,即小鴨的胚胎。洋人也有一種糖,超難吃,如農藥,叫做liquorice (八角甘草糖),Marks & Spencer 有賣。
兒時小吃,儘管灰飛煙滅,但今天會帶來哭崩長城的回憶,誰不曾是任性愛吃的孩子?大人們常說:「零食無益!」但想想,當小朋友不開心,拿著零食,快樂便回歸。街頭小吃,讓我們了解民族吃的文化;好吃的東西,更牽動千千萬萬小孩子的心,是國民教育的一種。
我有一個朋友,去旅行的時候,酒店房間放滿零食,問她為什麼?她說:「一個人孤零零在外地,零食如好友,帶來溫暖,送上幸福;睡,也特別甜!」我啼笑皆非,也許,我老了;也許,今天的「化學零食」,再打不動我的心,我只掛念童年的手作美食,人與人的故事,往事如煙。感謝在天上的爸爸媽媽;當天填滿我小肚子的零食,都是他們辛苦賺回來的「血汗錢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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