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等平凡人,日子常添慵懶,打個瞌睡,生命便一塌糊塗。
郭富城多年的努力,真不簡單。「四大天王」最變化多端的是郭富城,因為他有一位經理人伯樂叫小美,她有才氣、品味和判斷力,Aaron(郭的洋名)也很乖,聽說為了準備演唱會,自己會在酒店房間熨好衣服。其他三位天王:張學友總帶「天然戇」、劉德華帶「英雄傲」、黎明帶「官仔格」,希望他們快有突破!
在TVB的八十年代,已略知郭富城,他當舞蹈藝員,俏美的娃娃臉、吃虧的高度,還碰上當時的TVB高手雲集,要做「男一」,並不容易。後來Aaron到台灣發展,隨著年紀,美變了「俊」,演出一個電單車廣告:他在coffee shop被女友撥了一頭的水,卻開車把她追回,痴心俘虜全台女生,讓他一炮而紅,後來回港發展,剛好timing對了,來得及被封為「第四位天王」。
一些圈內朋友喜歡郭富城,因為他不斤斤計較、不唯利是圖,肯為演藝事業多嘗試;而舞蹈的才華,在華人影圈,無人能及。近來,郭富城奪目的電影叫《麥路人》 (i’m livin’ it),演一個無家可歸、窮途落魄、蓬首垢面的中年漢,他裝到臉色如蠟,指甲長也沒剪掉,財產只有一個背包,家只是一家任人佔睡的快餐店;他的出色演技,把扮演失意歌女的楊千嬅都薄削。
《麥路人》是社會問題片,監製是鄭保瑞、導演是黃慶勳、潘幸枝編劇,郭富城及楊千嬅當主角,配角有張達明、萬梓良、顧定軒等,我最欣賞的文念中擔任美指,他的東西很細緻。
故事是關於一群無家可歸、生活在快餐店的組群,寫盡生離死別、高高低低。鄭保瑞是香港電影的有心人,後來去了內地發展,電影漸失初心,很高興他回來,協助香港新進導演。黃慶勳是「科班出身」,捱了多年,終於有自己的作品,還勇敢地挑選貧窮議題。編劇潘幸枝是新人,今次的劇本未能脫俗,但是用心。
看電影,有兩批觀眾:第一批要求電影「審時度勢」,現今太多這類社會電影,大家哭也哭累了。電影是「夢工場」,到底有多少觀眾喜歡竭力思索?第二批是找娛樂的,香港以往最強這方面的電影,今天反而打弱盤。有朋友告訴我:「港產片流行哭哭啼啼,社會何時不再悲情,共同發奮?」
七十年代,麥當勞在香港開設餐廳,它代表時尚、美味、方便、清潔,我也是如此理解。當年,我飛去美國芝加哥,晚上下機,餐廳都關了,幸好有麥當勞可「祭肚」,踏進餐廳 ,數位衣衫襤褸的人坐著,目眈小弟,我以為想搶錢,不安地吞點東西,急急離去;跟著,他們有一位佔據我的餐位,把吃剩的薯條塞進口裏,還灌光那杯可樂,這是我第一次對麥當勞改觀,它和窮人拉上關係。三十多年後,誰料到在表面富裕的香港,麥當勞終於和貧窮搭上線,這個「窮人聚點」的情況,代表麥當勞這企業的包容。
數年前,想買一個貨倉安放律師行的檔案,經紀帶我去阿公岩的工業大廈看樓盤,走入一個單位,千多呎吧,劏隔成為十多間只有數十呎的木板房,像一排排棺材,左邊一個男廁,右邊一個女廁,租戶多是基層勞動工人,或是新移民,他們的「房間」沒有多餘傢具,爬進小格子裏,席地而睡。經紀說:「這些撈什子租也交不起,業主不想經營下去!」
香港的「地產癲價」,使一些人連「劏房」或「床位」都負擔不起,淪落人於是睡在路邊、行人隧道、天橋、高架橋底或冷氣開放的麥當勞快餐店。他們像幽靈。
以在快餐店「新人類」作為主軸的電影,題材新鮮。電影裏,角色們走投無路,各有前因,但離不開「窮」、「困」、「苦」三個理由:喪妻後形單影隻的老翁、虧空公款的釋囚、為家人背負賭債的寡婦、沒有父親的小孩子、離家出走的「廢青」、窮得沒飯吃的疑似「道友」……
去年轟動全世界的韓國電影《上流寄生族》也是談貧窮,它出色的地方有四方面:導演手法時尚、演員表現優秀、貧窮和富貴的強烈對比、大膽描寫人性。這部電影從多角度看事物,富人,不一定不仁;窮人,也有立心不良的。
「貨比貨」是不公平,但作為觀眾,總會比較,結論是《麥路人》只是一部以社會問題為題材,並非深究這問題的「情緒影片」,它的思考價值不高,手法保守。我們常批評,電影不要像電視劇,但是《麥路人》太像溫情電視劇。TV soap opera有以下五大特點:
- 「畫公仔畫出腸」——好的電影表達方法,應該含蓄,「琵琶半遮面」,但電視劇卻生怕觀眾不明白,每每「畫公仔畫出腸」,故此,露骨地通過人物對白,詳盡地把上文下理解話。所以,萬梓良的角色,會爭取同情,說:「我是消防員,我救了很多人,但是我救不了我老婆,她是跳樓死的!」 張達明的角色會對著路人,公開剖白:「我瘦小,我像道友,我只想吃到一碗飯,但是我無法自力更生!」觀眾不用看屏幕,就算閉目養神,都知道各人慘況。
- 「哭哭啼啼告蒼天」——歐洲電影在這方面是優秀的,哭,是「無淚之痛」,或「眼淚肚中留」。華人的電視劇,總是哭到聲震屋瓦,而在《麥路人》,媽媽生病要哭、有人死要哭,最好玩是苗可秀這爛賭婦人,幹了壞事,也要來一場呼天搶地。哭,是否就代表感人?代表震撼?當然,擅長哭的萬梓良和鮑起靜應該樂透:鮑的角色最過癮,為了等候兒子回家,由頭到尾負責淚汪汪,可惜觀眾愈看,愈無動於衷。
- 人物性格平面欠缺深度——所謂電影深度,要打破人物的表徵,反映到人性的多層次和複雜性,例如「參差對照」手法:好人也有壞的一面;平淡的生活可以內藏黑暗衝擊,這樣,電影的可觀程度便豐富。可惜《麥路人》的角色,都是二維和扁平,而不是立體的:郭富城演繹的,是一個徹頭徹尾犧牲自己,為別人著想的好人;他的妹妹為了照顧媽媽,一天到晚只憂心戚戚;黑社會大佬必然「蝦蝦霸霸」、喊打喊殺。這部電影充滿「理所當然」的悲情,猶如交通標符,沒有展剖貧窮背後的社會癥結,所以,出來的效果,如果不是電視劇,便像五十年代香港的黑白「社會片」,那時候,苦命的女主角常常哭訴:「為什麼上天殘忍,我們的命運這般悲慘?」好的電影,不應停留在「命運」這層次,要引述細節觀點,來訴說社會問題的根莖。
- 「總要有人病、有人死」——在《麥路人》,大部分角色都有病、或死去,否則,悲慘無從成立,當然,癌症是最方便的理由。處理電視劇,對象是師奶大眾,「死」是最容易「摧淚」,但是,如電影作為藝術創作,可貴的地方是「別於凡庸」,生不如死,反而是悲劇電影的高境界。「約定俗成,過猶不及」是失敗的悲劇,「我心有戚戚焉」,才是悲劇的極品。
- 情節多線發展,看似劇情豐富,故事性其實薄弱——以劇本來說,最難寫的是簡簡單單的一兩個人物,然後抽絲剝繭地進入他們矛盾的深淵,經典的當然是《沉默的羔羊》( The Silence of the Lambs):一個殺人犯和女警的心理戰,而《麥路人》的劇本結構是簡陋的,它有點像《七十二家房客》,描述一群低下階層的自身,「一人有一個悲慘故事」(multiple characters),而郭富城則用來把一個個故事串出來,各說各話。這類「和盤托出」的劇本,難度不高。
我在想:如果郭富城的角色換了其他電視明星如陳豪、馬國明,這部電影會像今天的賣座嗎?今次電影的受歡迎,是郭富城作為「明星」的磁力,他領軍作戰,用魅力把觀眾留住,觀眾不再計較它的電影價值。
另外一位亮麗的流星是張達明,他以往是諧星,現在多演悲劇人物,在電影內,他寧願坐牢,起碼得到溫飽,也不用在外面掙扎。綠葉中,有些是「紅葉」,作用變成了一朵花,聖誕花的「花」,其實是紅葉。在 LGBT電影《翠絲》中,袁富華飾演「男扮女」的過氣花旦,嫵媚目光,普渡眾生,雖然戲份很少,卻大勝四方;在《麥路人》中,張達明便是一塊紅葉,他的一個眼神、一句對白,都勾住觀眾,在所有角色當中,他演得最像流連在麥當勞的小人物。近日,我光顧麥當勞,看到睡在廁所附近的阿叔,便想起張達明的身影。
最近,香港電影最可喜可賀的地方是大家都認真了,少了混水摸魚、「沙哩弄銃」。講及異鄉人的《聖荷西謀殺案》、談論精神病人的《幻愛》,以及今次的《麥路人》,都製作認真、群策群力,滿載香港精神。在《麥路人》中,服裝恰如其分,香港都市的下雨晚上,拍得淒美,一堆人吃飯坐爛棺木也很好笑。
《麥路人》的精美「禮品」中,我最愛是片末的英語歌曲,叫《We All Fall Down》,恭碩良主打,很有水準,把電影格調提升,動聽得叫我們死硬的一族,也垂頭淚湧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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