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-07-20
香港音樂,應猶在?
「新陳代謝」,代表生命的修復過程,新的取代老死。年紀大了,更需要新陳代謝,香港音樂工業老了,但是好像只有「謝」,沒有「新」?
香港的八、九十年代,有過風光的「Cantopop」(粵語流行音樂),那時,韓國人唱《當年情》、內地唱《你的名字我的姓氏》、台灣唱《忘記他》、日本人唱《海闊天空》、泰國人唱《上海灘》。
香港優秀的年輕爵士(jazz)樂手關家傑(Alan Kwan) 說:「我很幸福,站在香港音樂的谷底,絕望的另一端是希望吧。」我惘然:「香港音樂為何這般低沉?」Alan無奈地:「內憂外患。當亞洲別的市場在進步、內地的人才在湧現、台灣支持小眾歌手、韓國政府『官商合作』推動音樂產業,香港卻停滯不前。」我同樣傷感:「內憂呢?」Alan想想:「我不懂音樂的市場學,但作為音樂人,只想指出目前流行音樂的四個問題。第一,許多歌曲的編曲千篇一律,常用幾種的樂器,例如以鋼琴或結他做前奏,不過這些前奏和樂曲往往關連不大,甚至歌曲互換前奏,也沒有分別;而整體的編曲,停留於『大路格式』。」
我點頭:「這些事情,在『K歌』之類,特別嚴重,不過,如果歌曲大同小異,對於唱K的大眾,真的較容易上口。」
Alan說:「許多音樂人,為了遷就『K歌』市場,音樂功能大於音樂價值。去卡拉OK的人,如果不是尋樂,便是想發洩感情:失戀要唱,戀愛也要唱。這些情歌,不是說如何甜蜜,便是說如何苦痛。於是歌詞於是變得比melody(旋律)重要。」
我點頭:「有朋友告訴我:『那首歌很好聽!』我問為甚麼?他說:『歌詞寫得很好,所以歌曲動人!』我大惑不解!原來歌詞的好壞,會影響旋律是否好聽,我們豈不是要學法文、西班牙文,才會知道一首外語歌曲是否好聽?」
Alan接著:「現在的主流歌曲,許多旋律像『倒模』一樣,方程式重複,讓人生厭,而旋律又常累贅,無關痛癢的音符太多,應該去蕪存菁。」
我認同:「我寫散文時,經刪改六、七次,才敢『獻世』。創作過程,先天馬行空,然後要努力琢磨,餘留精華,作品才不會粗糙。」
Alan說出最後一點:「在歌星只是『娛樂偶像』的風氣下,聽得出有些年輕歌手,其實仍未有實力去處理歌曲的難度;同時,由於唱片預算不足,方方面面未能做好,結果出來的錄音,平凡得像一首舊歌翻作。有技巧的歌手,又喜歡誇張三件事情:第一是『飆高音』、第二是『玩假音』、第三是『超級肉緊』,雖然以上是歌唱潮流,但當成為一窩蜂後,便會失去吸引力。」
Alan補充:「批評是一回事,能否做到,又是另外一回事。我仍然是一個年輕的音樂人,道出問題所在後,自己也未必做好。目前,只能警惕自己,切勿犯這些毛病。」
關家傑是香港音樂的明日之星,姐姐和弟弟都是音樂老師,他生於香港,在聖類斯中學唸書時,老師張Sir引導學生聽不同類型的好音樂;Alan十四歲學習吉他,師承香港的爵士樂名師Ted Lo(羅尚正)和Eugene Pao(包以正)。2009年,負笈美國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進修音樂,並獲多項獎學金,他亦得到著名音樂人,如David Berkman、Paul Bollenback、Rodney Jones等私人指導。2017年,Alan往紐約Queen’s College修畢音樂碩士(爵士樂表演)課程。畢業後,以香港和紐約為基地,在美國、日本、台灣、澳門等地,和一眾知名爵士樂手如Billy Childs、Stefan Karlsson、Dayna Stephens、Masaki Hayashi和黃瑞豐等同台演出。最新好消息,他入圍了台灣的金曲獎的三項提名,是香港的光榮。
我問Alan:「在美國接受音樂教育,有什麼感受?」他想想:「香港地方小,眼界因而小,所以年輕人去外國學音樂,是一件好事,加上外國的音樂發展很強,實習的機會多。可惜,香港困難家庭多的是,有些孩子沒有錢去外國,變了自卑,有些則用『自大』來保護自己、另一些落得憤世嫉俗。至於那些有能力送孩子去外國唸書的家庭,又過於溺愛,新一代被送去寄宿學校,或由監護人照顧,沒有機會吃苦,感受真正的『落地』生活。」
我再問:「音樂方面呢?」Alan說:「香港的大學音樂教育,注重學生的學科成績,這是不對的,音樂應該以學生的才華為首要考量;在美國,只要一個年輕人有優秀的音樂潛質,大學會『破格』取消最低入學要求,因他們憐才。」
我好奇:「美國音樂的那方面現況,是你不喜歡的?」Alan不平之鳴:「『左膠』(leftard)在美國的『非主流樂壇』十分活躍,但有少部左膠音樂人幼稚,把liberalism(開放主義)簡化,他們自以為是,認為沒有音樂基礎,都可以自創美妙音樂、什麼新派藝術,標奇立異,例如某些sound art(聲音藝術),其實只是把弄聲音;一些左膠還形成組群,攻擊不認同他們行徑的人。也許,這便是所謂美國精神,正如蝙蝠俠所說『a hero can be anyone』(任何人都可以成為英雄)!」
我回應:「有一個字很精采,便是『偽』字,偽善、偽君子、『偽術』、『偽人』!」
關家傑的音樂專長是jazz,爵士樂有不同的歷史、流派和風格,如果詳說起來,而又沒有音樂短片去解釋,會令讀者一頭霧水。簡單來說,爵士樂是從十九世紀起,源於美國非洲裔人的音樂,它在發展過程中,吸收了不同文化和音樂,現今再不局限於早期的「黑人風格」,常用的樂器有色士風(saxophone)、鍵盤樂器(keyboard instrument)、爵士鼓(drum kit)、低音提琴(double bass)和結他(guitar)。我愛jazz的雅俗共賞,它既活潑易聽,但又充滿演奏技巧,而當中的「即興性」(improvisation),叫人「拍爛手掌」:音樂演奏者可以依據或沒有依據樂譜,在演奏時加入自己的創意點子,而其他演奏者要立刻以音樂作出「回應」,好像一場武林大會,「誰勝誰大誰正確」。香港許多流行歌星,把聲音壓低,便說自己是爵士歌手,吹牛吹上樹。另外,有些本地的差勁爵士樂手,在音樂「比武」時,手足無措,不忍卒睹。爵士樂在香港,不是主流(mainstream)或流行(pop)音樂,它常被稱為「另類音樂」(alternative music)或indie(independent music,即「獨立音樂」)。甚麼是「獨立音樂」呢?圈內的定義也不一樣,有些人以音樂的風格來分野、有些則把音樂人歸類,更常見的解釋:指不願依附商業唱片公司來做音樂的一群,他們討厭唱片公司以市場的喜好來生產音樂、以銷量來判斷樂曲的好壞、以音樂人的樣貌來推銷。Indie人強調自主精神,做自己喜歡的音樂,認定了音樂是好的,便不會向市場屈服。能夠賺大錢,對indie人來說,並不是主因。
Alan說:「近年出現的網上串流(online streaming) ,幫了indie大忙,不過,streaming的收費價位太低;另外,有更多音樂人,自行出版唱片。我們要做好音樂,不想再經唱片公司發行和宣傳,直接放入網上的串流平台或online推銷自己的唱片。久而久之,音樂人靠自己建立起粉絲群。」我質疑:「串流播放的音樂,音質不夠好呀!」Alan想一想:「很可惜,對於年輕人來說,當然是選擇『快』、『便宜』、『數量多』、『種類多』等這些網上音樂。」我贊同:「有實力的年輕音樂人,要自行製作和發行音樂來打造市場,而那些屬於『娛樂圈』的歌手,只好繼續依靠唱片公司的人工包裝。」
Alan搖頭:「不過,許多粉絲把音樂人看作玩偶或戀愛對象,他們的音樂好壞,並不要緊,最重要是『靚仔』、『靚女』。」
我問:「你有沒有欣賞的音樂人?」Alan點頭:「有。首先是『Thud』這樂隊,他們擅長玩英倫 ‘shoegaze’(瞪鞋搖滾)風格,歌曲製作認真,他們全部的音樂我都喜歡。另一隊叫『tfvsjs』,他們挑戰難度,堅持高品味,多次被邀請去外國的音樂節,遲早是世界級的。」我很感動:「以前的香港音樂,是數家大唱片公司操控的主流,但是現在是diversity(多元化),變成無數小川。年輕音樂人要以熱誠代替氣餒、水準視為收入,indie友互相鼓勵扶持,香港音樂不再是『歌影視』的娛樂圈。」
Alan充滿信心:「老人家才悲嘆Cantopop的消逝,年輕人何必眷戀舊的招牌,我們活在明天,應把Cantopop放低。樂迷渴求新鮮和創意,我們要讓香港indie『小川變大河』,大家一起做好有個人風格、國際水平的indie,希望通過streaming之助,香港音樂會進入另一新紀元。」
我笑:「移風易俗,很好呀。流行音樂講吹捧、排場和架子;獨立音樂人,都是『識英雄、重英雄』,最重要是你有沒有『料』!」Alan感恩:「台灣鼓王黃瑞豐在我出道時候,開車一小時來到高雄看我的演出,他說我有才華,為了幫忙我,特別和我一起在一間好細小的jazz club表演。美國色士風名師Dayna Stephens,雖然身體有事,但是願意為我復出,還教導我如何把音樂人生走下去。回想起來,有想哭的衝動。對,在indie世界,賺錢多少,不是別人是否敬重的理由,我們在乎一個音樂人才華,這才是真正的音樂圈。」
音樂,是人類的精神食糧,聽眾聽不爽,誰共你生死相許、朝朝暮暮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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