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果的《三夫》:香港難得一見的色情藝術symbolism


29-3-19

香港電影導演當中,有三位的藝術成就擁有國際地位:王家衛、杜琪峯和陳果(Fruit Chan),陳果的電影作品,多次被提名及獲得許多國際大獎。

十多年前,杜琪峯和我共事藝術發展局,並倡立培養電影新人的「鮮浪潮」,杜Sir找了陳果做其中一位導師,反應極佳。學員說:「他用心指導,晚上都會見我們,還請我們吃飯。」陳果是一位對香港電影有承擔的創作人。

編劇林紀陶是我在電影發展局的同事,他發表的意見有內涵,「香港人,拍好香港電影」是他強調的,故此,他不會甘於寫一部止於大膽色情的電影故事。

陳果的電影,表面是基層人物、凡夫俗子以至妓女的生活,內裏是充滿暗喻信息。如果一個導演只是和觀眾訴說哲學,一是觀眾睡著,二是招來攻擊。隱喻電影的好處是把具體的事情變成抽象的故事,深奧的觀點隱藏在淺顯的道理中,一切可以從藝術或政治的意識形態,轉成人們易於理解的電影情節和影像。於是,導演和編劇的心底話,變得更生動和生活化,令觀眾離場後,留下深刻的回憶。電影《三夫》(Three Husbands) 散場後,油麻地大佬會說:「一個妓女、三個賤丈夫,拍得好笑好爽!」文化研究的老師會說:「在什麼都要政治正確的今天,仍然有藝術工作者,願意碰這些創作紅線,值得尊敬!」看,這就是雅俗共賞的成就。

《三夫》述說的故事,是一個弱智、豐滿的年輕女子,叫做「小妹」(女主角曾美慧孜,是貴陽人,中國傳媒大學畢業,為了這部電影而增肥,她在戲中的演技,令人驚歎),她被年邁的父親強姦了,誕下小可愛,可是父親把她賣給香港仔避風塘的一個嗜賭的老艇戶,但這傢伙安排她在艇上賣淫賺取賭本,卻遇上了碼頭工人,這傻小子叫「四眼仔」,他嫖妓動了真情,用七萬元為小妹贖身,讓她「登陸上岸」,帶著嬰孩擠住在殘舊的公屋。這時,他們察覺小妹患有一種怪病,稱為「低端性癮」,她要不斷造愛,才可以心身平靜。於是父親、前夫、四眼仔計上心頭,把小妹送回艇上,把她載去大澳等不同地方賣淫,最後,被一群良家婦女追趕,四人在海上慌忙而逃。他們望著通往內地的港珠澳大橋,在問:「我們身在那裏?往那裏去?下一步,向左?向右?」另一邊廂,電影重複著四眼仔的嫲嫲,面對「家不再家」,在旺角行人專用區,感觸地唱:「一葉輕舟去,人隔萬重山……何日再歸還,哀我何孤單。」

表面上,這是一部關於妓女的色情荒誕電影,但是,它的細節,處處充滿精心寓意,它悲歎香港的現況、無望的人生,不倫的舉動,一切看似滑稽,其實是代表著可怕的迷失…..細心的觀眾,可以分析劇情,就算一句對白、一個處境,同路人已經不言而喻,心領神會,就如電影分開的三章:《海》、《陸》、《空》,又或電影突然由彩色變成黑白,皆有所指。所以,《三夫》提供雙重趣味,一方面觀賞它的表面故事,另一方面意會它的深層喻意。至於電影的真正意義是什麼,真的不應該隨便解說,因為任何的說法,只是一種猜度,對電影不公平之外,還可能為創作人帶來傷害。再者,中國文學的「比」(即用「比喻」方法描繪事情,例如電影內的魚網,代表著什麼?) 和「興」(即借A事情來引起B事物的聯想,例如電影內的煙花,到底是描述主角的何種心情?),它們好玩之處,便是曖昧不明,如果處處要道破,是煮鶴焚琴。

當醫生的,不能怕血;當藝術家,不懼怕表達。表達的自由在於兩類,有些喜歡直接、有些喜歡間接,西方常用的手法,叫做「象徵主義」(symbolism),偉大的故事,常常有「象徵」成分,這樣,故事才變得有趣和吸引。再以《三夫》為例:

  1. simile (明喻),例如小妹感到惶恐不安,恍似身旁的木瓜被挖爛。
  2. metaphor (隱喻),例如電影中的小艇,代表在風大浪大的窘境中,卻無家可歸的隱喻。
  3. allegory (寓意),即是表面的劇情,其實代表著另一深遠的故事,整個《三夫》,便是寓意著某些人的命運。片中說:有一條「半人半魚」的生物,叫盧亭魚人,在遠古時代,這「一物兩身」的怪物游了來大嶼山,到底它能否生存下去呢?

《三夫》這部電影:情慾部分,拍得血淋淋,例如鰻魚放進私處,叫人驚心動魄,「麻甩」輩,一定看到血脈沸騰;但是感官以外,整個電影非常不錯,它流暢、達練、明快;演員們不見經傳,卻演技出色,不著痕跡,感染力強。

衛道之士,看到片中在畢打街的貨車上公然造愛的鏡頭,必然叱罵,但是,我們應否包容接受這些大膽鏡頭?如果用街坊的標準,便會指指點點「身體的那些敏感部分不該展露出來」?但是,如果用法律的標準,是否犯法,便會問到底這些色情東西,整體來看,包含多少「文學、藝術、政治或科學的價值」(literary, artistic, political or scientific value)?對藝術家來說,則所有裸露都不是淫穢,但如以粗糙和低劣的表達方式,才是淫穢,表達得有思想和藝術感的色情,從來不當「淫穢」。

著名小說《A Portrait of the Artist as a Young Man》提及「proper art」(正經藝術) 和「improper art」(不正經藝術) ,正經藝術是靜態的,不會挑起你任何衝動或行動,如是這樣,怪不得《三夫》電影的主角都不好看,都是一群平凡人,沒有樣子和身材,可能是創作者怕觀眾有邪念―那真是種瓜得瓜,看完《三夫》電影的觀眾,如果還有半點邪念,那麼他一定非常飢渴。

聽說今年的中學文憑試,中文卷要考魯迅作品《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》的寓意,三者代表甚麼?破屋子是否隱喻當時動盪不安的社會等,這件事情是好的;以往大家交往,尚存一點英國紳士風度,或儒者的禮儀,可是近十年來,香港人變得粗魯和缺品,凡事橫衝直撞,說話粗聲粗氣,對著半點不滿,破口直罵,血肉橫飛。如果多些人在日常生活中,多用「比」和「興」,多用symbolism,那麼,人和人之間的隱晦變成一種禮貌,會令社會變得更有文化和包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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