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-04-20
吳雨在電視、唱片、演藝界,被叫「大哥」,大家尊敬他,除了因為他望尊(在1975年便入行,為商業電台兼職寫劇本,同年進入TVB無綫電視當全職編劇,然後升上高層。1996年,加入「華星唱片」當CEO,捧紅了陳奕迅和楊千嬅。之後,去了英皇娛樂做總裁,提攜了容祖兒、Twins、林峯等,更是香港國際唱片業協會的前主席),更因為他的為人公平公正、忠厚平和,熱心為香港服務。近年,香港亞洲流行音樂節,是他推動的。2017年,為了表揚吳雨的貢獻,香港政府頒授「銅紫荊星章」給「大哥」。
每個行業的領袖有三大本領:他們從不明確中捕捉到明確的方向、從不起眼的人群當中找出人才、從不簡單的博奕中找出解決方案。吳雨是這方面的佼佼者。
香港的電視怪傑叫劉天賜,吳雨是他七十年代的徒弟,擅長搞喜劇;我唸大學時,在TVB兼職編劇,吳雨是我的師父。認識這個師父,好處可多,凡發生事情,立刻找他幫忙,吳雨永遠急人之難。記得兩件事情:有一年,我發現了粵劇界兩個新人,是可造之材,於是找吳雨,希望英皇娛樂可以推動粵劇,師父花了許多心思,為兩個新人度身訂做了演出計劃。又有一年,我請求他協助鄧樹榮導演的舞台新概念「形體劇場」,作品叫《打轉教室》,師父二話不說,便叫公司投入了一部分。
我和師父這四十年來的信任是深厚的,而且,只有他在叫我的「乳名」,我在TVB寫稿的字體,像一條條小蟲,他叫我做「蟲仔李」,近年,我老得不像樣,他才叫我「摩利士」。
2017年,吳雨被政府委任為香港藝術發展局成員,服務至今。師父是香港唯一的人,具備豐富經驗包括電視、電影、流行音樂、娛樂、文化藝術,也只有他才有資格比較流行文化和藝術活動的強項和弱點。
我問:「師父,你服務藝術界多年,有什麼感受?」吳雨答:「我要向香港的藝術工作者致敬:藝術文化工作,如逆河而游,付出多,回報少,成功機會又低,對普通人來說,反應一定是『不如找一份朝九晚五的工作,何必活受罪』!但是這群充滿理想的工作者,願意拿出半生來拼搏,要向他們鼓掌!」
我問:「藝術可以和流行文化一樣,達致『自供自給』的市場化?」師父語氣肯定,但是一貫的春風洋溢:「當然不可以。但是,藝術必須追求一定的市場化,減少對政府的依賴,因為當經濟不景時,政府或減少資助,藝術界便會面對嚴重的衝擊,而且發展市場對藝術工作者的『自主自強』,有良好的啟思,不過,社會的藝術財政資源,主要靠政府支持,這是對的。有些商人說:『藝術是多餘的,有飯吃便可以!』這便不對,倘若經濟是社會的身體,那麼藝術便是它的靈魂。所以,我們不應看作『花費』在藝術文化,那其實是『投資』在香港人的素養,不能只從開支角度去考慮。目前香港政府的『配對鼓勵計劃』,即是藝術家找到1元,政府便投入1.5元,讓藝術家有2.5元可以使用,這配對精神,是非常正確的。」
我忽發奇想:「師父,你如何比喻娛樂和藝術?」吳雨想想:「娛樂是fast food,快餐好味,但是煎炸為主,未必有營養價值;藝術是fine dining,這些美食充滿心思,但是需要時間來消受。」
我明白他的意思,但是希望他解釋,吳雨說:「做事不能過度主觀,也要客觀。無可否認,大眾對藝術看輕,有一定原因,他們通常的評語有四種,『太高雅了』、『很難明白』、『好悶』、『和日常生活無關』,哈哈,這些當然不對,但是藝術界有絕對責任,用適合的手法,以市場的角度,加上宣傳的技倆,循循善誘,慢慢教導大眾如何接受藝術大餐!」
我笑:「你從電視和娛樂界出身,當然深明箇中道理。」吳雨接著:「除非藝術家認為以個人力量,可以愚公移山,或獨立孤峰,否則,藝術只能先靠政府,二靠群眾。我叫群眾做『market』,市場有大有小,娛樂是大market,藝術是小market,但是『大有大做,小有小做』,希望政府以後撥款給藝術家或藝團時,宣傳的津貼要加大點,他們才有錢做到『一傳十,十傳百』的效果。如果藝術市場能夠從『小』變為『中』,十個人有五個喜歡藝術,香港已經很了不起。藝術形式有數十種類,不必期望大眾對每樣藝術都熱愛,只要有些人挑音樂、有些人挑雕塑、有些人挑文學,整個社會聚沙成塔,香港人的素質,自然提升,不再吃喝玩樂,則我們的城市才有將來。」
師父喝了一口水:「我不是專家,但是,不同的藝術形式應該有三步曲去改變:誘導群眾『放低戒心』、『漸漸認識』、『產生好感』。例如古典音樂可以和流行音樂合作,我曾主辦容祖兒和小提琴家姚珏的音樂會,反應很好;我知道有些球鞋和塗鴉藝術家合作,也非常聰明,藝術工作者先用一些手法吸引觀眾入場,這是必須的。」
我給師父難度:「藝術家遷就群眾,是一種委屈嗎?」吳雨語重心長:「這不是『委屈』,是『開通』,時移世易,當人類生活模式改變,如果藝術工作者堅持不變,只會故步自封。在流行文化,也要同樣『開通』去適應,例如當市場搬了去『網上』,電影就要變為『網絡電影』,內容和形式要改變一下。以粵劇來說,如果堅持老人市場,不想辦法去開拓年輕市場,也只是一條窮巷。」
我好奇:「那麼,娛樂有什麼可向藝術借鑑呢?」吳雨頓頓:「娛樂工作者,許多為了『搵食』,缺乏了藝術家的一份熱烈追求。我近年接觸藝術家多了,發覺他們思考探求和精益求精的那種高尚情操,都是目前走捷徑的娛樂圈人,要重新學習的。當香港出現流行文化的精品,好的娛樂會變成藝術,大家看看金庸的小說、白雪仙的粵劇、王家衛的電影、王福齡的《不了情》,都是活生生的例子。」
我問:「『娛樂』和『藝術』,兩者可以合作嗎?」吳雨說:「絕對可以,也是應該;但是,我不是說兩者一定要共同創造一件作品,而是在香港,娛樂和藝術是兩個圈子,互不交往,缺乏溝通。我們有些團體(或電台、電視台的清談節目) 應該安排一些流行文化和藝術中人坐下來,清談交流,如何『俗』中有『雅』,『雅』中有『俗』,這才是合作擴大香港以至海外市場的方法。」
我開玩笑:「那麼,藝術又如何向娛樂圈學習?」吳雨的回應認真:「香港藝術圈要避免目前娛樂圈的問題,過去,我們娛樂界太自滿,『急財入急袋』,沒有好好的追求夢想、培養人才、炮製高水準的作品,甚至有點後知後覺,認為香港的東西一定賣,外面的人一定會喜歡,結果,流行文化市場一天比一天萎縮。容許我大膽的說,沒有水準的東西,便沒有需求,沒有需求,便沒有活命的市場,而流行文化和藝術將會面對同樣命運,一起消亡。如果目前的領導人,仍然『闊佬懶理』或『心無大志』,香港的藝術和娛樂,一定會被大市場蠶食。」
我給師父的最後一條問題,是針對藝術「市場」的發展,有什麼KPI(Key performance index,即重要績效指標) ?師父樂了:「KPI這般嚴肅?我想應有四點:第一,不同的市場,有大有小,所以,不能用絕對數目來判斷,但是,必須要做到年年有增幅,那管是多少巴仙;第二,當然要看收入增長,那管是4%、5%,必須年年增長,如果靠送票,則多少人入場也不是真正觀眾;第三,市場的對外擴張,如果未來十年,我們依然只靠香港市場,不打開外面的市場,也是半條末路;最後,便是承傳,即多少人『入行』來支持這門藝術活下去,例如廣東木偶藝術,便因為沒人願幹,在香港徹底消失。」
所有的政治、經濟、社會、文化的改革,不能靠在草地上翻來覆去的幾個滾球去帶動,他們水平低、視野窄,我們需要吳雨這些打滾數十多年,既有經驗,又心境年輕的智者發炮,提出具智慧的看法,然後信者集眾、積水成淵,驅使大家改變。
有國際名人曾經說過:香港人應該思考在內地與世界之間扮演什麼角色。我們在數十年前,是內地和世界進出之間的必經市場,但是,香港的成就,今天反而成為我們的包袱。內地進步快,是因為「光腳那怕穿鞋的」。在香港來說,要談市場改變,對於既有利益者、不求上進的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「話事人」,真比千斤還重,如萬噸貨輪。不過,話又說回來,「多難興邦」,歷史上每一次重新出發,都是因為山窮又水盡嗎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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