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8-05-19
假如要找節目主持搭擋,我一定找岑偉宗,他是香港舞台劇填詞的翹楚。
和別人溝通,如三種體育活動:有些人像打哥爾夫球,小球滾了出去,便不回頭,跟這些沒趣的人談天,換來的是沉默;最可怕的人是口若懸河,對著你燒槍,不停在耳畔呯呯呯;岑偉宗,如打乒乓球,句來句往,互動、活潑。
和岑偉宗結緣,有一段日子,那時候,我和朋友投資了音樂劇《情話紫釵》,導演毛俊輝老師介紹岑偉宗給我認識,他工作熱忱,我對他的印象很好。
岑偉宗是文青,中學時代已熱衷戲劇活動,到大學時代,更嘗試投稿報館寫劇評,誰知一投就獲取用。及後他更大膽問報館編輯可否用報館名義取傳媒票去看演出,而編輯說取了票就要交稿。這樣,他就開始長期在《信報》、《文匯報》和《大公報》等報紙寫劇評,。
浸會大學畢業以後,他當了中文老師,仍然對戲劇念念不忘,傻小子竟敢毛遂自薦,找名編劇家杜國威給他機會,經過一番考量,老師的一雙慧眼,在銀鈴般的「招牌」笑聲中閃動:「好,一起合作,你協助我音樂劇《城寨風情》的填詞吧!」那是1994年。
《城寨風情》出來的成績很好,在舞台填詞界,岑偉宗找到了方向。在1996年,他考進香港大學唸碩士,並鼓起勇氣,辭退了老師教職,靠自己的積蓄和在大學做研究助理維持生計。2003年,和做時裝生意的女朋友結婚,到了2006年,岑偉宗全職寫詞,從此,他便走上了專業填詞人的不歸路。
2001年,鄭少秋主演的《聊齋新誌》及2002年謝君豪主演的《還魂香》把岑偉宗推上事業高峰。連《上海灘》的填詞大師黃霑都這樣稱讚岑偉宗:「中文根底好,詞寫得好,寫詞而又有這樣中文根底的,現在很少了。」
回頭看,岑偉宗說:「我算是下了些苦功吧。有一句話取笑文字工作者,叫『識人好過識字』,意思是拉關係比擁有實力重要,今天回看,我不大同意。我以前會覺得做事要靠人脈;後來越來越發覺這想法很傻。今天我覺得如果不『識字』,其實很難『識人』,就算識得到人,關係也很難長久。更遑論賞識、扶持這回事了。」我說:「憑關係,只可以入門,但是,各行各業成功的表表者,沒有一個單靠攀龍附鳳,便可以登天。」
問偉宗:「作為香港舞台填詞界的中堅分子,你還有什麼理想?」他答:「粵語本身很有音樂感,其實很適合用來寫音樂劇,我希望發揚『粵語音樂劇』,像80年代的粵語流行歌,紅遍各地。音樂劇(musical) 有三種元素:音樂、故事和歌詞,我的強項只是第三部分,我想更進一步磨利自己的刀,看看有沒有後來者有興趣交流一下想法,大家同心協力,把粵語音樂劇再推上層樓。」我回應:「對,到了今天,不用說香港,就算中國的音樂劇,都出不了舉世知名的『戲寶』,如西方《歌聲魅影》般的波瀾成就。」
寫過劇本、小說、散文和藝術評論,都不紅,我這『筆農』點了一杯酸澀的檸檬茶,嘆說:「寫小說最好玩,天馬行空。寫電影和電視劇本,最叫人『頭痕』是兩件事:要顧及製作的可能及預算,更難受的是『集體創作』,監製、導演等往往隨便改劇本。」偉宗帶著漫畫人物的笑容:「填詞更不輕鬆,要精要確,特別是廣東話,聲調有九聲,音節填錯了,便變成另外一個字,例如『笑』,會變成了『蕭』,更何況音樂劇有另一難度,便是要藏有大量『information』(訊材),因為音樂劇用歌曲來說故事,歌詞自然要介紹人物、地名、背景、時空、行動等等;歌詞絕不是單純『寄意』,它其實是複雜的對白。」
偉宗喝了一口水:「和寫曲的高世章搭檔多年,更讓我深入音樂世界,對自己要求更高,我希望文詞可以融入不同音樂的質感,對著古典西洋曲,詞要有古典西洋味;對著元代故事,文字要有元曲的味道。我和高世章快要在西九文化區戲曲中心,公演粵語音樂劇《大狀王》(The Great Pretender),故事是關於清朝四大狀師之一的方唐鏡,寫公堂審案。當法律題材變了音樂劇,作詞的難度更高,公堂戲的歌詞,要交代案情的細節、法律的理由,還要有時、地、人,講殺了誰。但願歌詞出來的效果,有『清代味』和『法律味』吧。」
我問:「劇本也是你寫?」偉宗開玩笑:「我不擅長寫劇情架構,對我來說,劇本猶如建築一樣,絕對不是我的強項。」
再問偉宗:「做填詞人的態度是什麼?」偉宗說:「和所有藝術從業員—樣,我們工作上的回報,只是一般。故此,不能太計較金錢得失,you must do what you are enjoying to do;跟著要勤力,懶人做事,一定失敗;而且要『永不放棄』,面對失敗便放棄,這些人不會有出息。」
我好奇:「你填詞多年,有什麼心得?」偉宗想想:「曲詞本質是輔助一首歌,而歌曲無可避免地是一件『半商品』,因為它需要聽眾,故此,不要太曲高和寡,好的曲詞必須雅俗共賞。」
「歌名和歌曲的第一句是『生死攸關』:歌名不吸引,或未能畫龍點睛,便沒有人會關注這一首歌;而歌曲第一句更是引玉之磚,第一,聽眾許多時候憑著第一句,決定是否把歌曲聽完下去;第二,對作詞人來說,第一句是內容和曲韻的『水源』,如果頭首開錯了,再填寫下去,便不順暢。」我點頭:「同意,例如鄭國江老師所填寫的《分分鐘需要你》,第一句是『願我會揸火箭,帶你到天空去,在太空中兩人住……』,你看,它為以後的歌詞,提供了內容發展的極大空間,如果改為『手拖手去餐廳吃飯』,那便只是一條羊腸思路了!」
偉宗笑:「此外,要好好利用字典,我寫歌詞的時候,檯頭都會放幾本辭典,左揭右翻找出詞彙,揪出靈感。」
「最好也學習音樂。黃霑大師的歌詞卓越,是因為他懂得音樂,故此,遇到困難的時候,他有能力和作曲人磨合,把歌曲適度調整,去配合歌詞。」
「最後是精心炮製『副歌』(chorus),這段重複的段落非常要害,必須特別用心,它是觀眾哼唱的主點,如果副歌又難記,唱也不容易,這首歌如何會紅起來?舉例來說,林夕填詞的精采,是無話可說,他為歌星古巨基於2004年的一首大紅歌曲填詞,那首歌叫《愛與誠》,其中副詞是『別再做情人,做隻貓,做隻狗,不做情人,做隻寵物至少可愛迷人』,是經典金句,當時,這一段唱至香港街知巷聞,這便是chorus的魔力!」
我接著:「城市人生活忙碌,當我聽網上spotify,首先動作便是跳去流行歌的chorus部分,在四個情況下,絕不會把歌曲全首聽下去:曲調不悅耳、歌者唱得不好、曲詞丈八金剛,「不懷好意」、曲詞平凡無力,沒有共鳴。」
最後,問偉宗:「由於其他原因,歌詞沒有好好地給演繹出來,你會怎辦?」偉宗吸了一口氣:「如果歌詞已交到其他人手上,歌者如何,已是他們的責任,不過,在去看排練的時候,如果距離我心中的效果太遠,我會忍不住跟導演商量,交換看法,希望找到一個大家都接受的方法去改進。當然,這便是化學作用,如果最後的歌曲演繹不是百分之一百自己的東西,像失去兒子,卻換來許多不同的女朋友。」
和岑偉宗結束聊天,我在想,「字字珠璣」,恐怕是所有填詞人的挑戰。好的歌詞如微風細雨,滲入肌膚;突然聯想到:好的歌詞和甜點又有何共通呢?兩者都要靠獨特惹人的色相,吸引看官,分別是甜點吃過了,怕胖會後悔,而享用歌詞之後,身體不會胖,肉都長到了靈魂的深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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