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9-08-23
床前未月光。
旅行時,大家都貪心:忙於「餵」眼睛、「餵」肚子、「餵」手機;酒店房間的數丈白布如病床,累得半死才跳上去。
最近,旅客投訴香港沒有夜生活?商人投訴香港沒有「夜經濟」(night-time economy),說這城市從「購物天堂」,至「飲食天堂」,現今,只是「小紅書打卡天堂」!
前塵往事,嗆鼻上心頭。年輕的你,是不懂我們回憶的憂愁。
夜生活有兩種:室內和戶外的。
室內的,要付錢,如酒吧、夜總會、桌球室。
戶外的,外國叫night market,香港叫「夜市」或「大笪地」,吃、喝、玩、表演都有;但是,人力貴重,全世界夜市的表演愈來愈悶,偶爾,有些busking和statue performance(活體雕像)吧。我的小時候,香港夜市的表演林林總總,有耍功夫、玩蛇、魔術、雜技、唱粵曲、鳳陽花鼓舞、相聲、玩樂器、麪粉公仔,還有各種特色食品,例如蛇羹、炒「和味龍(水曱甴)」;而靜態的有占卦算命、書法繪畫,但最嚇人的是有「醫師」即場為你挑走臉上的癦痣和腳底雞眼……今天,在高雄的六合夜市,仍有盲人按摩檔;曼谷的Patpong夜市可以吸大麻;首爾東大門夜市賣狗肉煲,而芭堤雅的晚上,遊客必看drag queen show。
搞活「室內夜場」要靠商人闢蹊徑,但他們有利潤才做。2019年的社會動盪和3年COVID疫情後:香港經濟疲弱,移民走了數十萬人,大家習慣了10時回家,過「宅」生活,看Netflix、做24-hour gym,「見人不如舉鐵」。外面的消費愈來愈貴,喝杯東西動輒百多元;不如,一家人早點回家,天倫代替消費!還有,香港人手不足、服務態度差,當然,服務員也做到「甩頭甩髻」。最重擊的,是近年宣傳大灣區(GBA)好玩,香港人去過後,「食過番尋味」,發覺那裏商場多、餐廳多、夜場多,人民幣又「低水」,有空,跑去「嘆世界、補番數」!每逢週末,數十萬人過關,「週末GBA」,成為新常態。
我的小輩說:「香港,只是我的office,不花錢,週末去深圳大手大腳,享受更大的生活空間!」文化朋友說:「香港人口老化,像溫哥華,是退休人的好地方;也愈來愈像金融城市Frankfurt;無心好清靜,人用去灰塵。」
飲食界老闆嘆氣:「沒有大量re-investment(再投資)是目前的困局。香港舉目所見,特別是酒樓和本地品牌,老舊的多,遊客都喜歡jump on the bandwagon,期待香港推陳出新?我年紀大了,子女又不願意接手生意,你叫我再投資飲食生意,倒不如積穀防饑!」
「人同此心,心同此理」,怪不得香港晚上市面缺乏活力;另外,內地遊客多是「旅遊特種兵」,打打卡、買買藥物和護理用品,不留宿酒店,便「急急腳」經深圳或珠海回鄉。
「中坑」們,回想90年代夜生活,尖東五條街道塞滿的士;感觸得抱頭痛哭。
「風月總留痕」,香港夜生活的歷史剪影是這樣的:60年代,香港流行「舞廳」和「夜總會」,舞小姐真的懂得跳舞,她們許多走難才來了香港,有氣質、又漂亮。70年代,專唱西曲的洋酒吧最受歡迎,樂隊和歌星都是青年;往後,出現了一些「酒帘」,場內一個個高身的卡座,小姐過來坐檯,喝酒聊天。80年代,有很多容納數百人的巨型disco,擠滿狂舞的潮人;後來,動極而思靜,優雅的「lounge」慢慢開始流行,最出名是尖沙咀喜來登酒店Sky Lounge,至今仍在,安靜、輕鬆、有風景,高高貴貴地喝一杯。對對,還有「民歌餐廳」,吃過晚飯,結他手輪流自彈自唱;另外,有些叫「sing-along」酒廊,當時,未有卡拉OK,這些地方給客人上台高歌一曲。80、90年代,是香港夜生活的高峰,任何人沾不上夜生活,是一種「罪過」,當時,還有些「cabaret 夜總會」,例如尖沙咀的海城、海洋皇宮,聘請名歌星在顧客晚飯後表演,羅文、甄妮、陳百強也曾載歌載舞。
90年代,最輝煌是尖東的「日式夜總會」,小姐未必懂跳舞,只是來「坐檯」勸酒、把水果送入你口,顧客一個晚上,花費數萬元,是等閒事,那年代,流行「權色交易」;最厲害的一家叫「大富豪」,還計劃集資上市呢!
到了2000年以後,香港的租金和工資都高,而深圳的夜生活比香港還精彩,漸漸地,紙醉金迷的港式夜生活褪色了。此時,只留下一些「蒲區」,酒吧、「私人」會所(其實是收取「會員」費用的借口) 仍在,顧客來猜枚買醉;最煞風景是女孩子也喝得酩酊倒地,臥在中環蘭桂坊或尖沙咀的諾士佛臺,還被壞人掀裙「撿屍」。唏!夜生活開到荼蘼。
來談談「戶外」活動吧:香港島第一代的夜市,是1936年荷李活道的「大笪地」,從歷史相片看來,人們穿着民初服裝,買賣雜貨、有飲有食,還有賣藝,好不熱鬧。
到了1970年,大笪地改建為公園,政府把小販搬到上環的新填海地(即今天信德港澳碼頭)。我在香港大學唸書的年代,很喜歡來那夜市吃辣酒煮花螺,來一瓶青島啤酒!記得有位歌女拿着咪高峰在路邊,唱出感人的情歌叫《兩相依》;永記一生。
九龍第一代的夜市是廟街:廟街早於1887年的地圖上已有記錄,以公眾四方街的天后廟(叫榕樹頭)為中界,接近窩打老道的一段叫「廟北街」;接近佐敦道的一段叫「廟南街」。在80年代高峰期,每個晚上,販賣攤位及表演檔口,接近1,000家,遊人如鯽,成千上萬;我唸中學的年代,同學喜歡去廟街吃「瓦煲仔飯」,難忘那香噴噴的飯焦。當時,廟街公廁門口的擺檔,專賣電子潮流產品,我記得人生第一台手提小風扇,是在那裏買的;還有,我爸爸在那裏買了一對「白飯魚」波鞋給我,還用紅膠袋抽着呢。1978年,徐小鳳爆紅的歌曲叫《風雨同路》,唱片賣出數十萬張,廟街攤檔整整一個月,晚晚播着:「似是歡笑,似是苦困……」
去年,我逛了一次廟街:變天了,「水盡鵝飛」:攤檔在半營業的狀態,隨便放些「淘寶」東西,意思意思一下。街尾有「性工作者」,她們一百年來,都是廟街的「文化象徵」,這些中年姑嬸,無心戀戰,在抽煙、在聊天……月過十五光明少。
真懷念數十年前的香港夜生活!除了以上的夜間活動,還記得嗎?尚有電影午夜場(電影11:30p.m.才開場),到處麻雀娛樂、卡拉OK、骨場(即桑拿館,最著名是駱克道新瀛宮,佔地三、四層)、篤波場(即桌球室,許多凌晨4時才休息),滿街都是宵夜大排檔和餐廳,潮州打冷、雲吞麵、點心店……應有盡有。最後,每區的「無牌」小販,晚上便出來搵食,還記得觀塘裕民坊的「熟食車仔」嗎?
最近,政府推出「夜市計劃」,搞活「夜經濟」,看來,最難是sustainable。你看:旺角西洋菜街行人專用區的「晚間busking」,因為遭人投訴,最終關門大吉。遊客眾多的女人街(即通菜街),到了晚上10時多,檔主已經「落雨收柴」。觀塘APM商場,曾經營業到晚上12時,因為「夜鬼」不足,也搞不下來。
如何「搞旺」夜間活動及夜市?難題有八大。
首先,香港缺乏1至2成的勞動力,哪裏找工人「看場」?然後,年輕人都說work-life-balance,多少人願意夜間工作?第三,香港人愛投訴「聲害」和「光害」,但是,如地點人跡罕至,誰會去呢?跟着,香港人「貪靚」,大家拼減肥,過了10 p.m. 水果也不敢吃!還說宵夜?有人建議在運動場搞夜市,市民愛運動多於夜市,一定「嘈到拆天」。第五,有議員建議長期在西九海邊搞夜市,但是租客們「易請難送」,將來如取消,安置他們去哪裏?你看政府搞「美食車」project,後來要結束,如何善後?第六,有人建議每區劃出一條街來擺夜檔,如是這樣,豈不是把多年的小販管理政策,推倒重來?特首要求夜市要「注入新元素,增加新趣味」,我去過眾多的文青flea market,「行貨」比較多,因為創意冷門的,多數賣不出,結果,還是小飾物、肥皂、香茶等等,去過數次,便失去興趣。
最後,也最致命的,是香港人的生活改變了,走向「歐洲化」:早睡早起。晚上早回家,躲在家進修、玩手機、網上購物和交友,何必在外「流離浪蕩」?
其實,所謂「夜生活」,十一時多回家,也差不多吧,如是這樣,不如支持嶄新「文化經濟」(cultural economy),我們很快有啟德體育園、東九文化中心、粉嶺文化中心等表演場地,不如,投資多些可觀表演項目給遊客看,散場時候,也很晚了,應該「夠喉」啦!聽說內地來港的遊客,許多是年輕文青,喜歡「文化深度遊」,那麼,可以學習倫敦的West End,或紐約的Broadway,用觀眾帶旺人流,你看Broadway散場後,大家擠去pizza店宵夜聊天,這文化經濟總比「大笪地」或商場延長營業時間,更有前瞻性,可以推展香港成為「文化之都」的深層意義!
近月,深圳推出融合舞蹈與武術的舞劇《詠春》,其中葉問挑戰四大門派的打鬥場面,叫人目瞪口呆,引起全國的撲飛熱潮,跑去深圳看show;但香港有甚麼節目,可以連續演出數月?
有人說:夜市的成功,是最終能否把晚間娛樂消費模式跟白天無異。如是這樣,成敗因素不在於日或夜,而是:如何把白天亦平平無奇的香港變得有趣?否則,只是晚上重複白天的經濟活動,又何以維持下去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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