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憶,比燭光晚餐浪漫:九龍城和它「城寨」的流金故事,從潮州勢力說起


30-12-2021

友人住聯合道,昆蟲敲開窗戶,數十年的景物,幾度秋。世事交錯,歷史、九龍城、潮州人、我的童年故事……

回憶,比燭光晚餐浪漫。如沒來世,回憶隨灰燼匿跡;但如有來生,你身處某方的風景,竟似曾相識。

在香港,只有一個區叫「城」,它是九龍城,從「城牆」城市到了今天的「地鐵」城市,友人開玩笑:「長長鐵路,把我們變成『十龍城』!」地鐵站內,還有博物館,九龍城名留中國歷史。大概在1277年,元軍犯宋,宋朝末代皇帝,只有7歲的趙昺,逃往九龍城避難。在古代,封地、采邑,都築起防守的牆垣,故牆內稱「城」。「城」,如身體的心,「心城」,暗藏幽陰。捷克小說家卡夫卡的《城堡》(Das Schloss)故事,說「城」堡是一座迷宮,外人只可在外面徘徊,不得內探。當年昏昧的九龍城「寨」,是九龍城的「心城」。「寨」解作「營堡」,同樣陰暗。「龍城」的意思,是古時匈奴的權力中心,「九龍」城,沒有九個匈奴,卻寓意九條飛龍。

洋人有個名詞,叫「life retreat」,即「生活避所」。六十年代,九龍城是我父母的「避所」:媽媽,快樂的時候,去九龍城搓麻將;爸爸,快樂的時候,去九龍城和老鄉喝功夫茶。我們潮州人,在九龍城的勢力比城內白鶴山的侯王為大;開罪九龍城,便是開罪潮州人。

我們一家,從未住過九龍城,但是,九龍城陪伴我們成長;特別是我,在牛津道英華書院唸書,那裏是安靜的豪宅區,沒有餐廳,中午吃厭了學校飯堂,走15分鐘的路,沿着衙前圍道行,便嗅到九龍城的熱鬧。衙前圍道的意思,是「圍着衙門的一條路」;衙門,已消失無蹤,看到的,是九龍塘的三層洋房,「媽姐」在屋內打掃,但過了嘉林邊道,擠滿殘舊「唐樓」,是九龍城的繁華地段。

六十年代,港島的西環,半島的九龍城,由潮州人「據守」。潮州人,是廣東省的中原「移民」,不懂粵語,五十年代,他們從大陸遷居香港後,常受欺負,潮州人重鄉情,團結力抗。兒時,桑梓父老,來爸爸的米舖求助時,常說:「潑你按摩」,想是罵人粗語,我不肯學潮州話,現在才後悔。大約三年前,還有些不認識的老人家致電找我:「XXX是你爸的老鄉,剛走了,你來鞠個躬吧!」最近,再沒有這些來電,恐怕,老人家也走了。

那年,父親說:「九龍城可以去,但小孩子不能走近『九龍城寨』,那地方政治敏感,叫『三不管』:中國政府不管、英國政府不管、香港政府不管!」媽媽說:「九龍城寨最厲害是四類人:黑社會、毒販、賭徒、妓女。」

九龍城寨,原本叫「九龍寨城」;當香港在1842年割讓為英國殖民地後,清朝政府堅持保留此寨、駐兵入城,監視維多利亞海港對面的港英政府。圍牆包住寨城,有東、南、西、北四個門口,當清朝滅亡,國民政府放棄接管九龍城寨,但英國又不入城管理,於是,它淪為無政府狀態,由黑社會霸佔的貧民窟、全世界居住密度最高的小區、非法移民躲藏之所。1987年,中英政府終於達成分階段清拆城寨的協議。今天,城寨變成一個漂亮的紀念公園。

唸中學的時候,我偷偷跑去城寨探秘,那裏只有昏暗小巷,似黑色迷宮,地渠味道熏天,龍蛇混雜,叫人不安。許多邪邪歪歪的人站在灰舊平房門口,兜售毒品,還有嶙峋的龜公,問我看不看「女人真人表演」,一時間,不知所措。那裏舉目都是無牌診所和牙醫的招牌,我父親的金牙,是城裏的傑作。城寨向賈炳達道方面(「賈炳達」名字真搞笑,是英文 「carpenter」的譯音!),有多家鐵皮小吃店,賣「外江」可口風味,濃濃的油香和醬汁,四處飄散,如煎鍋貼、麵線糊、蠔仔煎等。我的好同學笑說:「我記憶中的城寨,是賣『老翻』模型,當年最hot是德國TigerⅠ坦克車和日本戰艦大和號,價錢比外面便宜。」誰料到,數十年後的今天,九龍城竟然蛻變成「Little Bangkok」(小曼谷),大家來喝「冬陰功」湯!八十年代,為數不少的泰國「過埠新娘」,經親友撮合,嫁給九龍城內的潮州人,泰國有百萬計的潮州華僑,於是,城內引入泰式文化。我們泰國的潮州親友,隨着上一代離世,已不再往來,而九龍城,一天比一天「泰國」。

朋友在九龍城寨度過童年,她說:「家裏窮得只有睡床,然後,一張布簾,分隔廚房(即一個「火水爐」)和「廁所」(即一個痰罐),那時,沒有柔軟的衛生紙,用硬硬的玉扣紙。幼童多穿『開浪褲』,屁股開一個洞,方便隨處大小二便。」我說:「城寨的生活太苦了?」她笑:「才不,雖然經常被惡霸『蝦』,但我們有自己的創意遊戲,例如砌『雪條棍』模型、擲『抓子』、抽『竹籤』、潛『波子』、拍『啤牌足球』,還有『小皮球,香蕉油,那兒開花一十一……』跳『橡筋繩』。每天媽媽外出打井水,用來煮飯、沖涼;而照明,便靠「火水燈」。我們的街口有一家「棉胎舖」和「保叔涼茶」,一毫子買碗涼茶,小朋友整晚站在店內看黑白電視。我們在獅子石道心如學校唸書,是『天台班』,下雨,大家便不用回天台上課!」

九龍城,地面的奇景是「城寨」,那裏的建築物不受法律監管,緊緊「鑲嵌」在一起的大廈群,如電影《阿凡達》的怪石;而天空呢,每十分鐘,如恐龍的「飛鳥」從頭頂掠過,九龍城人,活在「強大翅膀下」,震耳欲聾。小時候的我,問媽媽:「是否飛機失事?」其實,九龍城旁邊,就是「啟德」機場,親友開玩笑:「天台的衣服,快被飛機引擎熱浪扯走;黑幫廝殺,也得停頓一分鐘,『吊頸抖下氣』!」當年,流行在天台擺結婚喜酒,最不吉利是當祝福別人『白頭到老』時,聲音給蓋過!我唸中學的時候,當飛機經過,班房內的老師和學生,你看我,我看你,等待。

老街坊告訴我:「在五十年代,太子道東便是跑道,新蒲崗伍華中學的對面(當年的麗宮戲院),便是飛機U-turn掉頭的空地,黃大仙是無盡的木屋區,而旁邊的鑽石山,是HAECO飛機維修廠;坪石邨後面的山頭,有空軍俱樂部,外國機師,遙望細小的機場!」

我插嘴:「哈,比你更老的,是早於1875年,九龍城寨的東門(今天的東正道),還是涼快海邊,隨着龍津石橋在1877年落成,附近的市集被帶旺了,十數年後,活躍於九龍城的慈善團體『樂善堂』,把石橋擴建成木碼頭,供大型的船隻使用,令九龍城經濟活起來。今天,樂善堂旁邊是一所建於五十年代的『李基紀念醫局』,當時,許多人有『食白粉』(即海洛英)的毒癮,政府給他們飲一種叫『美沙酮』的戒毒劑,每到黃昏,大群『道友』等候入內,媽媽看到,急拖着我們兜路走。今天,醫局是著名的懷舊建築。而鑽石山呢?已經是一座消失了的山頭,有人推斷,當年被鏟走的『鑽石』 (其實不是 『diamond』,而是『鑽破』的石頭),給搬去建機場。」老街坊告訴我:「城寨旁邊的東頭邨,當年是一家大紗廠,五色污水,不斷從伍華中學後面的小河排出!」

我和英華書院的同學聚面,想起九龍城的電影院和shopping。七十年代,九龍城有三家戲院:金國、國際、龍城戲院。金國在聯合道,九龍城墳場區和「老虎岩」(今天的樂富)之間,多放色情電影。當年的老虎岩,是「爛仔」嘍囉的大本營。國際戲院在獅子石道,長長的單幢建築物,發出霉臭冷氣的味道,還常見到老鼠,多放邵氏的「國語」片;而龍城,在今天九龍城廣場的對面,播「粵語」片,我童年的陳寶珠、蕭芳芳,紅得像今天的Mirror,戲院門口是菜販,非常濕髒。當媽媽打麻將,我們便在九龍城兩間戲院跑場看戲,當年,有「公餘場」,在5:30p.m.放映,播三、四輪電影,價錢便宜;我們四兄弟姊妹,兩張戲票(那年,一張戲票,可以兩個小孩子入場),看罷多場不同電影,便回家吃飯!我的同學說:「我『睇戲』才不用錢呢,只要拉着大人的衣尾,便可以免費入場;入場後,坐在地上,小朋友這般看了《獨行俠》和《仙樂飄飄處處聞》。」

另一個同學說:「你們記得九龍城的兩家百貨公司嗎?『國際百貨』在獅子石道,聽說是南美的混血華人回來開的,電視明星鄺君能,是他的兒子。另一家,叫『新華國貨』,數層高,在衙前『塱』(水邊低窪地的意思,那裏曾是海邊)道;國際賣洋貨,新華賣『made in China』國貨。」 我插嘴:「當年Form 3,有一個同窗放洋,是「重大」的事情,同學在啟德機場告別,我先去新華,買了一條『手巾仔』送贈。今天,誰用手帕?」同學回應:「獅子石道有一家outlet店,叫『七記』,售賣外銷歐美衣服的貨辦和次貨,價錢特平,但尺寸都是較大,我們年輕人的時裝品味,便是這樣拾回來的!」

老人家笑道:「五十年代,『九龍人』有三處地方可吃喝玩樂:尖沙咀、佐敦和旺角區、九龍城。尖沙咀是遊客區,東西太貴;佐敦、旺角一帶,太多人;只有九龍城,剛剛好。在1978年,九龍城已經有McDonald’s,因為機場的外國機組人員,會喜歡漢堡包,他們行過一條馬路,便吃到『鬼佬』風味;而穿着制服的空中小姐在城內行走,司空見慣,她們光顧24小時的生果店、去方榮記吃『沙嗲牛肉火鍋』,或去黃明記潮州粉麵,買『特爽』墨魚丸做宵夜。民生書院一帶,是香港早期的『電影夢工場』區,曾有國家片場、長城片場、世光片場。到了2001年,友僑片場所在地被政府收回,變成今天兆基書院一帶!」我感觸:「本人第一次吃到西式的French fries,便是在九龍城的『麥當奴』(當年,不叫『勞』)。」九龍城以往有兩間街角水果檔,24小時永不停業,不知道是否黑社會的「睇場」?我們經過,要避開檔主「早已看穿我們看穿了他們」的眼神!

「配音皇帝」丁羽叔說:「那些片場,帶動九龍城的飲飲食食,當年,侯王道有一家榮芳咖啡室,是電影工作人『聚腳竇』。七十年代,近九龍城的廣播道,是『傳媒』工業城,電視台、電台都在那裏,收工後,大家往九龍城『擦餐勁』,這些餐廳買少見少,值得去支持!」城南道有創發潮州飯店(宵夜很有名,叫「打冷」,食物如潮州粥、滷水鵝、凍蟹等)。還有,開業於1954年的樂口福酒家,電影《花樣年華》般懷舊,它賣美味的凍魚、川椒雞……對,南角道有七十多年的『路邊雞』,他們的『炒雞雜』,即雞心、雞腎、雞肝、雞腸等,其他飯店,已不懂這些菜式。

我墮進回憶:「太子道,有一家『花園』海鮮酒家,門口一個個鮮魚缸,還有高貴的『代客泊車』,叫做『食為先』,父親說:『這裏海鮮很貴,是有錢人的地方!我們去九龍城街市對面的『漢年酒家』,那裏三層高,座位多,不敢太貴。』其實,『孤寒』的爸爸不知道,媽媽早已帶我們過馬路,去對面高貴的西餐廳,叫車厘哥夫,餐桌是白枱布,喝羅宋湯的。在『食為先』的附近,有一條『非常』以至『極其』古老的行車天橋,小孩子坐上巴士,由平地一路走上高空再向下俯衝,每每興奮大叫,家長總是戲言:『還想去荔園遊樂場玩嗎?』那便是我人生第一次的『過山車』!」

說到九龍城,不能不談它的地寶:九龍城街市,紅星周潤發「熊出沒」的地方,這街市重建多次,現在的,建於1988年。我們小時候的街市,像一個個尖頂石屎盒,濕??,賣蔬果、活雞、活魚等,還有雲吞麵、叉燒飯、奶茶檔。門外,有人擺地攤,都是潮州美食,最受歡迎的,是「九棍魚」蛋河粉,後來,蘇浙人也加入攤圈,賣「南貨」,倒如板鴨、黃酒。我的老友說:「爸爸在九龍城街市賣水果,我們都是吃賣不出的爛橙長大,好羨慕別家孩子吃到好水果!」

住在新界的朋友說:「九龍城,還有很多『公寓』,因為它近機場。當年,住在新界的,因為交通不方便,往機場,起碼數小時,如果坐早機,便會早一天去九龍城,住一晚公寓,早上,去福佬村道的老牌豪華餅店,買個酥皮蛋撻當早餐,走路去機場。」年輕朋友不識趣:「九龍城沙浦道,不是有一家『機場酒店』嗎?」老頭兒不屑:「它才建於1982年呀!」九龍塘「時鐘」酒店未流行之前,九龍城是「情侶短聚」的熱點。

往事,並不如煙,像魑魅魍魎:九龍城的潮州人重視每年夏天的盂蘭鬼節,故此,在近真善美村的球場,放了約兩層樓高、青面獠牙的紙紮「鬼王」,還設有「經師棚」為孤魂野鬼唸經超度;途經,正藉炎夏,仍汗毛直豎!在球場的另一端,搭了竹棚,上演給亡靈看的潮劇,這些「特別場」,沒有觀眾的。現在,盛事已隨風消逝,我怕人多於鬼。參與盂蘭節後,最好去兩家極老「甜店」:龍崗道的合成潮州糖水,他們的蓮子茶,正;還有和記隆潮州餅家,白皮綠豆沙餅超美味;在六十年代潮州人嫁娶,買禮餅,便要跑去和記隆,輝煌時期,擁有整座建築物。俱往矣。

回憶,如看一齣好電影,但「戲劇人生,終有日閉幕」,做人,快樂時,就要快樂。

看命理的大師說:「你的命,要住在九龍城!」我苦笑:「來生吧,今生,追思,已應接不暇,哪有時間搬家?」當生命,走到華燈初上,下世,變成今生「未了」事情的最佳藉口。不了情,不了的愛。日落西山,站在嘉林邊道,望向九「龍」之一的獅子山,依然很美;滄海桑田只留下的餘暉……遠處,老店舖仍播着潮劇花旦蕭南英的《陳三五娘》。

人面不知何處去,桃花依舊笑春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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