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4-06-2021
許多年輕人說:「我愛香港文化!」語畢,撲看韓國BTS和BLACKPINK!
身為一員,卻不擁護自己的文化,香港只是生活的地方。
日本的年輕人,尊崇以舞蹈為主的「能劇」。韓國的年輕人,尊崇歌手和鼓手互動的「盤索里」。泰國的年輕人,尊崇面具宮廷舞叫「孔劇」。越南的年輕人,尊崇在水池上演的「水木偶戲」;我在河內想開眼界,但場場爆滿。
問年輕人,為何出世至今,未看過粵劇,他們直翻白眼:「大戲,老老土土、嘈喧巴閉!」我問:「rock concert不吵嗎?」只怪他們的父母,沒有好好教化子女:2009年,我們的粵劇獲聯合國肯定,列入人類「非物質文化遺產」。早於1867年的香港,位於上環普慶坊,有第一間粵劇戲院,叫「同慶戲園」。五十年代,香港差不多各區都有粵劇戲院。
香港的粵劇名伶龍貫天(本名司徒旭,我叫他「旭哥」),愛助人,受尊敬,1986年毅然放棄銀行工作,投身做生角,2021年,獲「藝術家年獎」的榮譽;他是目前紅爆的大老倌,他的創新作品《毛澤東》、《粵劇特朗普》、《共和三夢》,場場滿座,他演特朗普一事,世界媒體都報導,因為特朗普、外星人,金正恩,會大唱粵曲。
旭哥說:「數百齣的粵劇,有好看和不好看的,正如荷里活電影,大家起碼挑些好的來看,豐富自己!」
我告訴旭哥一個笑話:「不是每個人都喜歡『魚生』,但是,要吃嘛,便原汁原味,不能要求煮熟『魚生』,迎合自己;那才是我們對香港文化正確的尊重。」
如果每個人都支持香港的文化寶藏—粵劇,每場大戲坐1,000人,八百萬人的城市,便足夠演八千場,維時二十二年。
問旭哥:「起源上溯至明朝的粵劇,吸引之處,是什麼?」他外表高大威猛,說話爾雅有禮,博學多聞。和中環人一樣,他喜歡光顧潮流酒吧。旭哥答:「首先,粵劇的鑼鼓,有別於其他戲曲。粵劇以前在露天竹棚演出,戲班靠熱鬧鑼鼓聲吸引居民來觀看,故此,粵劇音樂以敲擊樂為重點,活潑響亮,就算樂隊的conductor,也是由擊樂部的主管來擔當,他叫『掌板』。所以,來看粵劇,要抱著欣賞由板、鼓、鑼、鈸、碰鈴等組成的敲擊樂。」我說:「我就是喜歡粵劇的敲擊樂。人們常說大戲是『查篤撐』,便是形容它的聲響。旭哥,那粵劇『旋律』的組成樂器呢?」旭哥接著:「香港是文化混雜的城市,故大戲音樂是包容的,除了中國傳統的高胡、二弦、琵琶、笛子之外,還用了西方樂器如violin、guitar和saxophone等,叫『西樂部』,加強了melody的質感!你聽聽任劍輝和白雪仙的名曲《香夭》,便感受到那合璧!」
旭哥請我喝「五加皮cocktail」;我盡杯:「粵劇好玩,它可算是jazz!」他點頭:「粵劇有兩大風格:內地的,傾向西洋歌劇的嚴格,一板一眼,要符合劇本和唱譜;香港的,則服務觀眾的情緒,緊貼大家的反應,彈性地處理演奏方式。我們的伴奏樂隊叫『拍和』,他們要和演員互動,根據表演者的快慢高低,以擊樂引導、烘托歌唱和動作節奏,尤其強調『靈活即興』,是一種精彩的free style!」我和應:「我看粵劇,常覺得多了一個演員,那便是鬼馬多端的『掌板』,樂隊不只是『奏』,而是在『演』,用音樂和紅伶互動,很『high』的。」
我問旭哥:「粵劇是香港本土『musical』,你同意嗎?」他笑:「哈,粵劇可以像音樂劇,因它透過演員的四種基本方式:唱(sing)、做(act)、唸即具有音樂感的唸白(其中玩節拍的『數白欖』,簡直是西方的rap)、打(acrobatics);加上有詩意的舞台佈景,訴說了古代的動人故事。」我好奇:「傳統的粵劇,沒有舞蹈?」旭哥答:「傳統上,『做』是演戲,已包括舞蹈化的形體動作,又稱『身段』,例如手勢、臺步、水髮(舞動頭髮)等,後來,粵劇出現群體舞蹈場面,如《十二欄杆十二釵》,『舞』,成了一派!」
我望着窗外的一對小情侶,說:「喜歡romantic故事的熱戀男女,必定要看粵劇?」旭哥開懷:「粵劇多是古代『才子佳人』的戀愛:當有才華的男人,遇到美麗的女子,纏纏綿綿,多麼浪漫呀!」我開玩笑:「一見鐘情、海誓山盟、化蝶雙飛。」旭哥接着:「在天願作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。天涯海角有窮時,只有相思無盡處。」
我捉到鹿,當然脫角。我笑:「旭哥,那些想學好中文,但拿起書本卻又會睡覺的學生,應該去北角新光戲院、土瓜灣高山劇場、油麻地戲院,買張票,看粵劇吧;離開戲院,吸收了中國文學的詩、詞、歌、賦,還有allusions(典故)。」旭哥解釋:「有些粵劇,用了文言文,但是,更多的是內容淺白的。有些劇團,會輔以中英文字幕,花數小時看一齣粵劇,中文便進步;身為中國人,要學好民族的語言。」
想到粵劇的另一好處:「做爸爸媽媽的,更要帶子女看粵劇!」旭哥拍掌:「許多粵劇來自古代故事,含道德、倫理、朋友之義。常見的主旨,便是『好人有好報,惡人有惡報』。例如《寶蓮燈》,講孝子沉香,經艱歷苦,救出被囚禁在蓮花峰的母親,歌頌對父母的『孝道』。又例如《對花鞋》,講一位正義的官員,發覺一宗殺人棄屍的命案,事有蹺蹊,當小情侶疑犯快要被處斬,他堅持翻案,最後,沉冤得雪。粵劇不單是表演藝術,它還教導忠義仁愛的道德觀。」我感動:「我公公婆婆那輩,沒有讀書,他們都是看粵劇長大的,堅持做『好人』,他們的教訓,如『救人一命,勝造七級浮屠』、『得人恩果千年記』、『來而不往非禮也』等,都是被大戲唸白所耳濡目染。在香港,狗狗比人禮貌,並不稀見。大家看粵劇,可改善修養。」
成年人的世界,是岸邊的灰岩,而粵劇,是一個七彩的玫瑰園。
旭哥解釋:「早期的粵劇,模仿京劇的衣冠式樣,後來,在五十年代,粵劇圈的競爭劇烈,大家各出奇謀,爭取觀眾,於是,戲裝會用上鮮麗的顏色,加上閃亮的膠片和珠筒,有些更裝上電燈泡,爭妍鬥麗;而美麗的刺繡和特別的戲服,如蟒、靠、褶子、帔等,更競心思。」我笑道:「我常抱著看古代fashion show的心情看粵劇,自己也想換上一件小生的戲服,拍張紀念的照片!」旭哥說:「粵劇化妝也很好玩,有獨特的意思,例如,丑角常有一個大白點在臉的中央,而紅色代表忠勇、黃色代表勇悍的等,很有趣的!」
我點頭:「粵劇是香港人的驕傲、研究不盡的學問。當有外國朋友來香港,我會帶他們去看大戲,班門弄斧解說一番,他們都眉飛色舞,感謝我送上一個難忘的回憶。」
我八卦,問旭哥:「你年青時在銀行工作,為何膽大生毛,轉行去粵劇冒險?」他回憶甜美過去:「我在深水埗蘇屋邨長大,14歲的時候,爸爸走了,媽媽在印刷廠做管理,撫養我和弟妹,幸好有一個好舅父,常常幫助我們。媽媽帶我們去東京街的新舞臺看大戲,我便愛上了粵劇。本來,從窩打老道信義中學畢業後,打算去外國唸大學,但我是老大,還是留下來賺錢,減輕母親的負擔。我本在華人銀行工作,在1978年,決定參加粵劇社學戲;幸運地,可以向名編劇蘇翁、葉紹德學習,更得到名師劉洵、任大勳、『豬大腸』(朱毅剛)的指導,後來還有名伶任冰兒、南紅、南鳳的教誨。」
「我是幸運的,出道時,有一批粵劇大師仍然在世,他們不為報酬,無私地指引我,為的是把香港的藝術傳承下去。此外,有一批頂級的大老倌,仍然演出,如梁醒波、新馬仔、吳君麗、麥炳榮、鳳凰女等,可觀摩吸收。還有八十年代,內地剛開放,國家級的戲曲名家都來香港訪問,例如梅葆玖,便曾在新光戲院演出。今天的新人,已經看不到A++級別的表演,如失傳了的『古老排場』,已無人能演。」
「我是1986年正式放棄文職,全身投入,做一個粵劇藝術工作者;當時,一年加起來,只有數個月有工作,如果不是熱愛粵劇,恐怕早已捱不下去!」
我問旭哥,粵劇未來的路如何走下去?他語重心長:「行內要努力,精益求精,進行一些合理的更新,不能讓外面的人,覺得我們不思進取。而普羅大眾,面對粵劇這門深奧的藝術,也不要離棄我們;一年起碼去看一次粵劇,鼓勵我們;業界能存活,便有機會延續粵劇這百年的香港文化光輝!」
最後,我問:「你有沒有留意流行曲?」旭哥笑:「如《獅子山下》、《Somewhere in Time》啦!」
和龍貫天大哥分了手,衝動起來,跑去創立於1963年的華豐國貨,買了一套唐裝衫褲,我未必經常穿,但是,在想:「反正,許多消費都是浪費的,何不買一套唐裝,讓它不會消失在香港。」
香港文化的美麗,不是它不想停留下來,陪伴世世代代;只是我們絕情負義,一生人,從沒有關心過它。文化和藝術,在祭壇上晃了晃,掉倒在地上,此後,香港人又碎了一件永不還原的寶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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