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2-3-2019
數十年前的元朗,只是鄉村小鎮,都處清清靜靜,大馬路的後面盡是農田,一大群的黃牛在吃草。本地人擠進同樂戲院(今天的開心廣場)和光華戲院(今天的光華廣場)看電影。「出面人」(指港九居民)到元朗,必蜂湧去兩大餅店 「恆香」和「榮華」買「新界餅」。經歷四、五十年了,恆香和榮華兩大傳統餅店依然屹立不倒,為什麼? 恆香堅持老法承傳;榮華傾向改良創新,兩者皆通。
如果以市場大小作為指標(當然,做生意,人各有志,無須一定要「做大個餅」),守著傳統,許多時候只是小眾市場;抱緊時代,則可能變大企業。不過,當大家跑去買現成西裝,中環還有老裁縫店;當大家跑去連鎖健身室時,油麻地還有「舉鐵館」;當大家在中秋節買電池燈籠,筲箕灣仍然有人賣紙紮楊桃燈。舊的接受新的滋長,新的尊重舊的留存。這樣,新和舊的雙劍合璧,便會產生嶄新年代。
中樂,或稱國樂、華樂和民樂,那能離開上述真諦?找了一個下午,和中樂大師、香港中樂團藝術總監閻惠昌茶敘,談談香港中樂的未來挑戰。
年輕人認識閻老師除了香港中樂團給青少年的創新品牌節目,也或許因為他當流行歌手的女兒閻奕格,她參加台灣「星光大道」歌唱比賽,用了新穎風格唱出《讓一切隨風》,一曲成名。有其女必有其父:閻老師是少數學貫中西樂的大師,1954年生於陝西省,年輕時樣子有電影明星風範,妻子為古箏演奏家熊岳。1983年畢業於上海音樂學院作曲指揮系,曾任北京中央民族樂團首席指揮,後來去了新加坡當古典音樂的製作總監,再往台灣出任樂團指揮。在回歸那年,即1997年,獲聘為香港中樂團音樂總監(老師早於1987年已當客席指揮),於是來了香港。從此在這裏定居,成為香港人,他改變了香港中樂的生命,香港也改變了他的人生。
閻老師說:「別看輕香港這小地方,她有自己的文化和精神力量,我來到香港後,不知不覺間受到影響,例如辦事專業、開放包容,它影響了我對中樂這條路的許多看法。」我問:「那中樂有那些路?」閻老師:「任何悠遠流長的藝術,要看待起來,有兩條道路:『承傳』和『革新』。有些人只看到一條路,這會收窄視野。」好奇追問:「你對香港中樂的發展,以致世界頂尖的香港中樂團,有什麼理想?」閻老師不等半秒:「香港人和中樂團要齊心致力,追求三大目標:首先追求至高境界的中樂藝術;第二,讓『港產中樂』不能過氣,要緊貼時代脈搏;第三,要不斷努力,專業地保持香港中樂團,成為香港人引以為榮的世界級樂團。」
我好奇:「老師,您的目標比經營一個中樂團為大呀?」閻老師:「時代的機會,香港每一份子都要抓著, 今天和數十年前不一樣,不能『食古不化』,大家張目看看,我們面對是一個每天都在極速變化、輪替、改革的年代,如要進步,怎可以停止挑戰自我。我相信一句話,叫『立足香港,面向世界』,所以我和中樂團的同事希望我們不單只是一個純演出團體,但願觀眾和市民能夠支持我們。除了單純演出,還可以轉型涵蓋到『培訓人才』、『中樂教育』、『承傳藝技』及『樂器改革』等更具影響力的四大使命,我想:為了服務香港,發揚香港中樂,中樂團要提升為一個『文化機構』。」
我說: 「老師,太好了,這當然是香港人的夢想,但是如何達到呢?」閻老師:「最基本是香港人態度要變,有些人看不起中樂,說什麼『中樂不嚴謹』、『樂器會走音』等等,完全是誤會,大家要多聽中樂,多看音樂會,便會逐漸明白,我們的中樂在『吹』(即吹管樂器,樂器包括笛子,嗩吶、管、笙等)、『彈』(即彈撥樂器,樂器包括琵琶、箏、阮、揚琴、三弦箜篌等)、『拉』(即拉弦樂器,樂器包括二胡、高胡、中胡、革胡、低音革胡、板胡及京胡等)、『打』(即打擊樂器, 樂器包括鼓、鑼、鈸、編鐘等)四大方面,皆極有優秀成就。至於所謂什麼中樂『尖刺』、『雜亂』等等批評,只不過是有些樂團在演奏時未達水準,故此,這不是音樂本質的問題,是人為的問題。有些人又說中國樂器的音域未夠廣,同樣,這是因為不理解中樂。有些中樂如三絃追求的是意境,不是結構和難度,故此,樂器自然就是這個樣子,這好比拿蘋果和橙去較比,絕對是習慣和品味的主觀。」
我懷疑:「老師,有人把中樂『管弦團體』化,說是近代仿效西方?」閻老師:「這也是錯,傳統中樂分民間、宮廷、文人、宗教及戲曲曲藝等五大類,民間為了表演方便,自然是『一件、半件』的樂器,如江南絲竹(即長江以南的器樂作品,『絲』指弦樂器,如二胡、琵琶;『竹』指竹做的樂器,如簫、笛子,所用樂器不多)。但是在皇帝的宮廷內,往往是數十人演奏,宋代曾有記載多達190多人一起奏樂。有些人說是新中國後,才來『中樂管弦化』,這也是錯的,因為早於二十年代,在上海已經成立『大同樂社』,中樂師已經集體演出。」
我說:「老師,香港人對中國音樂的貢獻是什麼?」閻老師:「四個字:沒有『思想包袱』。」我笑了出來,他解釋:「香港真的是中西貫通的好城市,當我初來香港,發覺香港人開放、包容、敢試,傳統和新派共冶一爐,這方面,也改變了我!藝術常常分兩派:『博物館派』和『實驗室派』,兩派都有理想,都是做好事,不應互相攻擊。在中樂方面,例如『博物館派』會尋找古代樂譜、研究古代樂器,甚至演奏時穿的古服,他們的努力叫人動容;而另一方面,『實驗室派』加入西洋樂器,寫出新的樂章、又改良中國樂器,讓它的樂器性能和表現力更進一步。所有音樂,特別是文人音樂(這類音樂不是奏給別人聽的,是士大夫自己利用音樂,修心養性,例如古琴,一面奏、一面焚香、一面聽雨,那是多麼脫俗),都提供無限的空間,豐富中國藝術的發展,故此誰說中樂不豐富,底子不夠深,那是錯誤的見解。」
我喝了一口茶,再追問:「那麼香港中樂團對中樂發展又有什麼貢獻?」閻老師:「先不要說音樂本身,因為這有主觀評價,我想指出香港中樂團的『專業精神』這件事。無可否認,西方在樂團的管理上比較成熟,而香港學習西方,在樂團管理上非常專業,有些外面的中樂團什麼都是一個團長話事,沒有人來分工和互補。香港的樂團領導,分開音樂總監和行政總監,我們還有一個理事會來監督呢。例如我們要以觀眾利益為先,每一年設定為一個『樂季』,預先安排好不同主題的節目,甚至連每個演出的曲目也編排好,不會因為個人看法而隨便更改。又例如我們每年必定邀請一些外面的客席指揮和演奏家來交流,而中樂團的指揮也走出香港,做別的地方客席,與外界交流。每年計劃委約多少原創作品和改編作品、多少純中樂和跨媒體(例如 crossover 舞蹈、戲曲、流行音樂),都要老早討論和安排,這些傷腦筋的東西,如果沒有一群專業的行政人員齊心地協助,根本沒有可能發生。所以香港人有很多優點,不宜妄自菲薄,當我們失去信心,很多事情便失去求變的動力!」
離開前,我和閻老師說:「周光蓁為你著傳,叫做《一位指揮家的誕生》,我看過了,其中最特別的一節,提及你和現今為習近平主席的夫人彭麗媛在1985年的合作。」閻老師接道:「作為一個歌唱家,她是非常優秀的,我一直希望在香港觀眾面前能夠再和她合作,當然,這機會已接近零。在第二故鄉的香港,我希望帶領香港中樂團以『植根傳統 銳意創新 不拘一格 自成一體』的藝術特色,發揮專業精神,追求音樂至高境界,以『香港文化大使』的身份,用一流指揮、一流樂師、一流樂器、一流音樂的高標準,打進大灣區、國內城市和海外,協助香港發展更大的藝術市場!」
我說笑:「嘩,四個一流,太吃力吧!」閻老師說:「向世界推廣中樂藝術,長路漫漫,沒有四個一流,在全球藝術行業競爭劇烈下,香港中樂那能壯大?我會繼續努力,為港爭光,堅守領導地位!」
此網誌也上載於下列網站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