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1-01-20
2007年,鄧樹榮導演仍在香港演藝學院任教,他帶領學生演出話劇《帝女花》,男主角是陳健豪。鄧說:「Angus(陳健豪) 好學、認真,將來是一個有心的演員!」自此,我認識了比歲月還青蔥的Angus,他叫鄧樹榮做老師,也順稱我為「師傅」,就這樣,做了陳健豪的「掛名師傅」十多年。
2018年,Angus結婚了,新娘子是專業人士,我到北角喝喜酒,賓客多是話劇演員,有些是老朋友。重逢,如在夢中。
葉落,悄悄地,我們老了,歲月,給織布機的梭子編成生命。平常日子,沒有老的感覺,卻在這些喜慶場合,看到陳健豪等年輕人:唸書、畢業、工作、結婚……我們打為老人家,被推隔到光陰的對岸,頓時失去信心,青苗快舉,老樹,院子寂寥。
要抗衡老,最佳方法是和年輕人談天。我和Angus開玩笑:「師傅要約你出來,特意喝杯茶。」
中國人看不起演員。從來,說話都是難堪的。常用一句是「戲子無情」,有人說他們「真亦假時」,年輕的常被罵「未紅先驕」。我的看法是各行各業,人總會南牆碰壁,有些人於是變得正面,有些學壞。在圈中,好人也不少,如胡楓叔、丁羽叔、鄧英敏哥、石修哥,年輕的如王梓軒、陳宇琛,皆正人君子。演員的共通點,反而是沒有安全感,正如《Footloose》的名演員Kevin Bacon說:「演員最怕是等電話,等下一件工作。」我們當律師的,卻怕接電話,怕被追問下一件工作。
陳健豪出道至今,舞台工作,一件接一件,而且為人正派,性格平和。Angus算是香港劇壇新一輩的接班人。
Angus說:「話劇界的收入普通,許多人和我一樣,願意演戲為生,只因為喜歡。我很幸運,小時候,喜歡唱歌和表演,爸媽收入不豐,但是對我支持,我參加過TVB的『新秀歌唱比賽』,進入八強。中五畢業後,不想唸高中,2002年,直接考入心儀的香港演藝學院,但是學院沒有『流行音樂』這科,於是進了表演系。五年後,取得戲劇學院學士學位,跟著開始演員生涯,到了今天,自己參與過數十個舞台劇演出。」
Angus回想:「溫暖的家,對孩子的成長太重要。我的爸媽開明,弟弟喜歡唸書,他們鼓勵他當工程師;我喜歡表演,他們便鼓勵我當演員。在演藝學院求學的時候,父母收到學費單,沒有說半句話,便把辛苦留下來的儲蓄立刻拿出來,叫我交學費,我既感激,又內疚。作為子女,報答父母的方法,便是做一個好人,工作上交出成績。」
我問Angus:「作為話劇演員,你對香港的戲劇發展有什麼看法?」Angus說:「我當過小學和中學的戲劇導師,真心希望香港戲劇能夠成為教育的一個重要範疇,因為戲劇有七個作用:它是文化的教育、文學的教育、創意的教育、表達技巧的教育、道德的教育、生活的教育和群體合作的教育。這說法也許太抽象,讓我舉一個例子,學校可以讓學生演莎士比亞名劇《威尼斯商人》(The Merchant of Venice),故事是威尼斯人安東尼為了好友的婚事,向猶太人夏洛克借錢,並答應如不還債,夏洛克有權割取他身上的一磅肉作為賠償,後來安東尼不還債,夏洛克告上法庭,要執行這『割肉』」協議,幸好他的女朋友假扮律師,救了他一命。文化學習是教學生了解威尼斯這城市和猶太人的歷史關係;文學學習主題當然是莎士比亞這大文豪;表演的時候,老師可以要求學生用新穎的方法,演出這齣名劇,這樣便可刺激學生的創意思維;道德的討論可以是大家應否借錢,『問壞人借錢』又可否不還;生活的教育則是安東尼女友的愛情線,她為了愛,應該去到多盡;每齣話劇的演出,更可訓練學生勇於表達自己,並且學習合作,這便是表達能力和群體生活和的培訓。當然,從戲劇業界來說,小朋友喜歡戲劇,將來便是舞台的觀眾,這有助香港社會文化藝術的薰陶。」
Angus補充:「學生們都是活潑的,我讀書的年代,學習的文章,都是『平面』的,如果通過研究劇本及演出作為語文教育,學習便立刻『立體』化,活潑好玩,事半功倍。」
我問:「你對戲劇工作者的看法呢?」Angus認真想想:「無時無刻,我們要提醒自己,做表演藝術這一行,要避開一個可怕的字,叫做mediocrity(平庸)。平庸是一張舒適的軟床,躺下去,便不想動,跟著失去改進的動力,演戲變成『開工』。」
我同意:「香港人日漸平庸有五個理由:有些自以為是,停留在某個階段。有些好逸惡勞,不想離開安全網。有些則給命運打殘,隨隨便便過日子。有些停止學習,於是再缺乏新意。最後,有些隨波逐流,學壞作為妥協。以文化工作者來說,我們有責任帶領群眾去進步,就算平凡的社區表演,其實也可以教育公公婆婆走前一步。我有一個設計師朋友,曾為一齣粵劇,設計了一張很有新意的海報,誰料到主辦單位說:『觀眾要「熟口熟面」的東西,不要任何創意!』」
Angus微笑道:「香港的戲劇發展,有一個老掉大牙的問題,便是場地不足。我們最缺乏演出場地,沒有地方,便演出不足、收入不足、留不住人才。年輕的戲劇工作者,最希望政府多建一些約三百觀眾的劇場,地方太小,我們收支未能平衡;地方太大,又沒有信心找到觀眾。」
Angus打開了話題,見解便如泉湧:「演藝學院的教育內容,也可以加強一下,學校應該增加一些實用課程,教我們如何把藝術和市場接軌,例如『市場學』,讓我們知道如何分析市場、針對不同觀眾,以至應用營銷手段,包括海報設計。這些都是我們從演藝學院畢業後,所面對的實際問題,也往往叫我們手足無措。香港多是小劇團,演員、導演、監製常集於一身,這些學問,對我們而言,和演戲同等重要。」
在茶敘完結前,陳健豪還呼籲香港的商界支持文化藝術。他說:「在世界其他地方,商業機構都以支持文化和藝術為榮,因為一個城市只是有財富,沒有文化和藝術,那城市只是一個『暴發戶』的荒野,絕對不可持續發展下去,當有一天香港人失去文化、失去素養,這地方還可以繼續繁榮下去嗎?商界可以獨善其身嗎?所以,如果商界願意支持表演藝術,香港人除了吃呀、玩呀、喝酒以外,養成進入劇院的習慣,我們的城市,一定會變得更美好和諧。」
什麼是「昇華」?它是在人生的追求上,我們可以由低向高,推己及人。六、七十年代的戲劇工作者,眾多都是業餘的,他們追尋自己的興趣,有戲演便很高興。到了八十年代以後,一批又一批的專業舞台演員成長,他們努力提升表演成為藝術專業,一個別人尊敬的行頭。今天,我接觸的年輕戲劇工作者,更進一步,他們不再扭扭捏捏,避談社會和政治,他們關注身邊的事情,知道自己無論身在什麼行業,也是香港的一分子,有責任推動社會的進步;這一種藝術工作者的「入世」態度,是世界的大趨勢。在外國,青春流行歌后Taylor Swift最近公開講話,說她作為一個藝人,後悔以前很少為社會發聲,以後會敢於為不平現象說話。在香港,年輕表演者如陳健豪這一輩,也隨外國趨勢,敢於發言,他們希望利用戲劇,去改善香港教育和社會的質素。當然,年輕人礙於經驗,討論未必成熟,但是,時間可以改變一切,只要香港多了關心社會的一群,懂得「物格而後知至」,然後合理和合情地找出社會問題的脈絡,香港的明天,由於有了這健康的表達態度,不用太悲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