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我的畫作如何賣一百萬?」—畫廊大家姐季玉年對畫家夢想的剖判


7-11-19

季玉年是香港畫廊協會的聯席主席,也是優級畫廊「季豐軒」的老闆,更是我一位欽佩律師的太太,律師是我香港大學法律系的師兄,所以,我叫季玉年做「師嫂」。Catherine(季的英文名字)是視覺藝術界的「大家姐」,大家尊敬她,除了因為她資深,早在1991年,已經在跑馬地黃泥涌道經營畫廊。更因為她的外型刮目,穿了高跟鞋,有180cm高,像超級模特兒,加上寬容的微笑、文雅的儀態,有句話叫「高貴大方」,用在季玉年的身上,適合不過。

我有些畫家朋友,他們掛在嘴邊的甜夢,便是「如何令畫作可以賣一百萬?」,他們未必為了錢,而是價錢屬於一個指標,代表畫家的成就。我劈頭第一句,便問師嫂:「畫家如何把作品以一百萬賣出?」Catherine的反應是抱肚痛笑:「做成功的畫家真的不容易,價錢低的有低的煩惱,因為朝不保夕,如何捱下去?高的有高的煩惱,因為『高處隨時可跌回』,我們行內有一個笑話,說『價升又驚、價不升更煩』,所以,有一群薄有水準的畫家,怕了身價高低的壓力,於是專畫一些迎合市場、顏色討好、流行題材的東西,普通買家,樂意花五十萬元以下,買一個略有所聞畫家的作品,作為lifestyle;故此,許多不想進取的畫家,甘心停留在這位置,總之有自己的工作室和穩定收入,便安樂人生,拒絕挑戰。」

生命可愛的地方,是各取所需。有些人工作,是為了吃飯;有些人吃飯,只是為了工作;而我和Catherine性格一樣,既享受吃飯、又享受工作。

「師嫂,一百萬不是一個容易的賣價,如何達到呢?」Catherine搖頭:「全球一體化,市場大了,有資產的人更有錢,可是『高級打工仔』的中產階層,因為缺乏規模增益,收入反而日漸滑落。故此,買貴畫的人,以富裕人家居多,成功商人或成就極高的管理層人士,他們會聽取專業意見,畫作或畫家不是上佳,很難入他們眼;而且,所謂『一百萬』,要分兩種市場:『一手市場』和『二手市場』(secondary sale)。舉例,一個畫家的作品『一手市場』已到一百萬元,但在『二手市場』中,只到幾十萬或常常拍賣流標,那這一手市場的一百萬價位就難以維持。」

季玉年的回應,使我想起多年前,有一個唸聲樂系的少女,入了娛樂圈,我問她為什麼,她說:「娛樂圈是捷徑,藝術圈是山路。」

Catherine繼續說:「畫家地位要受到承認,絕不容易,面對兩關,過了『A關』,也要同時跳過更難的『B關』;普通買家是A關,他們可能是消費者、有心人,亦可能是專業收藏家,這幫買家因應自己需要去消費,根據自己的喜好去判斷;但是,『B關』便是一批資深及具批判力的畫廊、博物館和藝評家,他們具有專業水平,並非俗眼,而是慧眼,他們會長期觀察藝術家,看他的創意是否有水準和持續創新。當然,亦要看作品的創作手法是否有獨特處和難於抄襲。建立穩定市場價和長期維持市場需求是最難的。」

怪不得我認識一些藝海爬游的畫家,就算一天到晚爭取曝光,去各處擺展覽,卻落魄而回。在藝術界,名不等於利,要名氣和實力並存,才可以有回報。

Catherine解釋:「建立個人『面貌』和『風格』是必須的,藝術家需要專業畫廊去做長期推廣工作,多些參加有水準的群展、博覽會,但是成功是因為這些藝術家除了天分以外,更擁有對藝術的瘋狂熱愛和『精益求精』的決心。如果一個畫家的物質慾很強,稍為賺到錢,便忙於穿好、吃好,便很快走入了另一圈子,天天有些人圍著他們,一起『附庸風雅』,表面好風光,但他們不知道這些買家衹是利用他去做消遣,一旦看不到你的『本事』,也很快『見異思遷』,台上閃亮是因為十年苦功。所以,我看到真正成功的畫家,都擁有熱愛和決心:在創作時得到無窮樂趣,故一念接一念,如每幅作品都是畫家本人隨心所作,畫作定有一股吸引人的精神面貌,持續堅持、破釜沉舟地不斷改進,就算別人叫他重複製作賣錢的東西,他都沒有興趣。無研究的買家看到市場叫好一個畫家的名字,便一窩蜂去搶,殊不知該作品是畫家在嘗試創新時的失敗之作,並不值那個價錢。所以,買畫需要一個專業畫廊代理,不是用耳朵去聽,買了名師不好的作品,未必一定有『二手』市場。」我認同Catherine的觀點:「熱情,是『愛到發燒』;決心,是『不到黃河心不死』。兩者背後,都關乎共通的勇氣,不怕三個失敗:換了風格或題材,萬一不理想,要接受不順耳的批評;而且更牽連自己的市價,收入受影響;在精益求精中,更要疲累地付出。香港人今天的低潮,不是能力的問題,是我們態度的問題,安逸久了,得過且過,只想環境改變,而不是自己改變去創造環境。」

Catherine 生於中上家庭,是上海人。小時候,季玉年已經有繪畫的天分,常常參加比賽,都拿到獎項;可是爸爸是生意人,在德國和日本唸書,經常在家裏設宴應酬,教導子女的,也是營商之道,父母希望Catherine唸一些實用的商科,然後嫁一個「門當戶對」的好人家。Catherine為滿足父母,去了UCLA大學唸經濟和會計,本來想在美國定居,靠商職為生,但後來媽媽生病,在八十年代,她飛回香港,照顧兩老,同時,也進入美國大通銀行,做一個乖乖的banker。季玉年的能幹,讓她步步高陞,也賺了點花紅,本來人生可以「穩步上揚」,但是,在1990年,她心裏起了掙扎,「到底我的人生意義在那裡,工作是否為積累更多金錢」。在1991年,她咬緊牙根,向銀行遞辭職信,花了畢生的積蓄,「膽粗粗」地開了一家小小的畫廊,這畫廊從此便改變了季玉年的命運。

季玉年的畫廊並非一帆風順,1991年的藝術市場很微小,經營了幾年,仍然虧蝕,Catherine沒有放棄,不斷思考,如何扭轉局勢。今天,雖然畫廊年年有盈利,但是Catherine說:「長期和藝術打交道也令我變了半個藝術家吧,從來,我知道『錢』的重要,但只要能應付日常生活就很滿足,有餘錢,便多花一點點,認為彈藥不多,便少買些東西。除了工作,我的『消費』都是精神方面,有空便和老公去書店,打打書釘,或看部電影,談天說地。錢,會讓人性變得複雜,所以,我做藝術生意,最緊張是誠實地對待事或人。」這方面,季玉年和我非常接近,我和她,都參加政府藝術委員會的工作,互相欣賞的,是大家開會時,不會為了討好別人而講假話,說出來的,都是我們對香港藝術發展的心底話,就算影響自己的利益,也覺得言語「偽術」,是一種自己都不會原諒的罪過。

Catherine是個有趣的人,性格有點兒像古時的「俠女」,喜歡行俠仗義。她覺得過往我們實在提供太少機會給香港的年輕人,故此在最近,她透過自己畫廊舉辦的活動,邀請了社會不同的領袖人士例如唐英年及林建岳等等,利用這些場合,介紹年輕的音樂藝術家給他們認識,讓他們可以表演顯示才華:朱芸編(二胡演奏家,畢業於英國皇家音樂學院碩士)及張貝芝(爵士鋼琴及大提琴家,畢業於伯克利音樂學院碩士)在現場表演後,果然得到唐先生及林先生的欣賞,他們鼓勵兩位年輕音樂家繼續發展。後來聽到兩位年輕人說,這些「鼓勵」是現在香港年輕人最需要的東西。你看,Catherine這位俠女,又做了一件好事。一位成功的創業者除了可以獨善其身之外,在她得到成就之後,要帶領香港的下一代,把香港的藝術發展推到更高的層次。

最後,我問Catherine:「視覺藝術的專業畫廊,是如何評審一個畫家的作品?」 Catherine想想:「大概四方面吧,第一,Creativity(創意),作品有多少思考和想象力,如果只是裝飾性而已,看不到任何嶄新創意的,便是『一般貨』;第二是Originality(獨創性),即作品看來不錯,但是缺乏『個人獨特面貌』,所謂好,也只是因循前人的路;第三,是Execution Quality(執行質素),有些人叫這一項做『工』,也就是功夫,畫家想到天花龍鳳,只有概念,但是製作的水準,粗糙平凡,難以被認為是收藏品;第四便是Rarity(稀有性),有些畫家做出一件好東西,便大量自己複製,明明應該一年做十件的,卻為了市場,多做數十件。在亞洲區,新興市場會有比較多『急於賺盡』的畫家,歐洲畫家這方面的態度,自律很多。」

畫家的失敗,是缺乏深度和力度:不看書、不學習、不思考、不多看世界各地藝術家的作品,而且,許多不勤力、捱不了辛苦、經不起挫折。這些沒有動力的「繪畫工人」,只是玻璃造出來的玫瑰。

有句好尖銳的名言,是「你憑什麼不努力,卻又憑什麼想要?」。別人努力一生,可能也只是與草木同腐,你只花了一千元的成本,又憑什麼想賣一百萬?生命的悲傷,往往是「自作孽」的苦果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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