時間溜逝,不同年紀,都會回望:中學回望小學;大學回望中學;職場回望大學。退休後,回望過去數十年,點點滴滴,掛在心頭;整理照片,不再見面的同學、消失了的老師、走了的父母……是變黃的照片、變黄的回憶,誰不會突然心裏一酸,眼角滾出淚珠兒。
黃秋生演而優則「編」,他的作品《夕陽戰士》(Xīyáng Zhànshì)是香港男人的集體回憶,離散的唏噓。大家如果錯過了,是錯過了一次讓緬懷療癒心靈的機會,你會後悔的。
男孩子的情懷是什麼?是豪情壯志;男人的情懷又是什麼?卻是「豈有豪情似舊時」。在劇中,黃秋生用了所有「熟男」都懂得唱的一首歌,是逝世歌星羅文的一首歌,叫《前程錦繡》,它說:「互助互勵又互勉,那怕去到遠遠那方,前程盡願望,自命百煉鋼,淚下抹乾,敢抵抗高山,攀過望遠方」,沒聽過的,要上網聽一下,是香港金曲的經典。
在那年代,那個少男,誰沒有爬上馬鞍山、鳳凰山、大帽山,或跑去大澳、大浪西灣、清水灣,振臂一呼:「我要成大器!」―現實裏,數十年後,我們頭髮白了、肚子大了、還有老花和口臭,有誰的命運交響曲不是走音的?甘於命運的,會說「知天命」,不服的,會同聲一哭。由黃秋生、甄詠蓓、張珮華創立的「神戲劇場」今次的《夕陽戰士》,便是帶領香港一眾男人,回望過去數十年,我們仍然是「自命百煉鋼,淚下抹乾,敢抵抗高山」,或是羅文另一經典香港金曲《幾許風雨》所說:「似個瘋漢,滿肚鬱結,怒罵著厭倦」?
《夕陽戰士》是小品,故事性不強(當然,小品為什麼要劇情?),也沒有所謂「普羅劇場」(popular theatre) 的「誇張」戲劇衝突,它只是溫馨、幽默、抵死、唏噓,用疾勁的對白,道出所有男人「豈有豪情似舊情」的情懷:四位到了四十來歲、無樓無車、怒氣沖天但是得過且過的「廢男」,因為老師的葬禮而重遇;他們想起唸書時代的往事,有愛、有恨、有鬥,最重要是年青時,還存有夢想,但是,到了今天「人到中年萬事哀」,各人都暗地裏收藏一本難念的經,過著日出又日落、彷似等死的日子。他們身不由己,每天走同一條路、做同一件事……突然,其中有一位廢男告訴大家:「各位同學,老師的遺願是希望我們找一條船,護送他的骨灰,撒在釣魚台群島!」好了,那升了天的老師,竟然「整蠱」他們,要這四個「麻甩中坑」打破沉悶的生活,一起揚帆出海,到底他們會否願意「捨命陪君子」去釣魚台?出發後,是否一去不回?若果能夠活命回香港,又會否尋回生命的樂趣,還是依然度日如年?
黃秋生是一個具多方面才氣的演員,他不單演出《夕陽戰士》,還當上這劇的藝術總監和編劇,他引用尼采的一句話來表達心聲:「人生沒有目的,只有過程,所謂的終極目的是虛幻的」。
小品製作來說,大家不是來看舞台、服裝和特效,也不來「劇情」一番,小品像放入苦澀咖啡的一粒糖,它喚起生命的甘甜,那便足夠。可是小品的對白必須精采、演員的演出必須動人,才可以達到目的,《夕陽戰士》絕對是成績斐然。
當然,劇中的對白仍然有可以琢磨的地方:有些內容未夠「啜核」聚焦,不能帶出應有的作用。此外,也許為了讓觀眾可以輕鬆一下,劇情就一些「不是太好笑的笑位」,重複太多,變了反高潮,例如一位同學常常追討另一位同學多年的舊債、而甲君懷恨乙君當年搶了他的女朋友等等。其實,《夕陽戰士》最觸動觀眾心靈的地方,是「逝者已矣」的感覺,應該沿著這條線多點落墨,多點突顯「豈有豪情似舊時」的主線,現在,還是有著許多香港話劇的毛病,就是怕觀眾「悶親」,良好的一條主線,卻要混上大量「線頭線位」的放笑,其實,帶領觀眾哭,和帶領觀眾笑,應在不知不覺間發生。
演員來說,最優秀是鄧智堅,他飾演中年「古惑老蚊公」,看透世情,自私中帶著一顆善良的心,由頭領軍到尾,把觀眾的情緒控制,《夕陽戰士》如果沒有鄧智堅,很容易走樣。有一句話,說好的綠葉比牡丹重要。另一位演員馮志佑,他扮演一位失意的建築裝修「判頭」,對生命無奈,演出相對要低調,可是他的張力,和鄧智堅不相伯仲。相反,餘下的兩位演員邱頌偉和張銘耀則相形失色,在同樣演粗線條男人的情況下,未能拋出自己獨特的性格,一天到晚只是在火爆,欠缺了深度,而且,唸對白的語氣,太接近黃秋生,觀眾的感覺,像變出了三個孫悟空。
另外一位要提及的,是監製張珮華,她是一位了不起的舞台「媽咪」,舞台演出的成千上萬件大小幕前、幕後事情,交了給她,便可以貼貼妥妥地見貨,她付出許多,可是非行內人,根本不會知道。我常常說:「演員、導演是太陽,可是,那些無數的小星星,才是我們宇宙的奧秘!」
我和許多香港人想法一樣:電影院戲票太貴,差不多一百元一張,到那裏,當然看特技大片啦。回到家裏,需要婆婆媽媽的感情舒緩,則按鈕收看電視劇或「次輪」電影。可是,某天某刻,心靈的靜角被翻起,需要洗滌平復,於是在晚上,躲進了劇院,靜心地欣賞真人演繹,它的腦袋影響了我的腦袋;劇散後,對著漆黑的天空,長嘯一下,哼,又一天。
我不要「豈有豪情似舊時」,我要「豈只舊時有豪情」,今天,我仍然在火紅地燃燒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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