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們這批「新中年」,最懷念是80年代,不是嗎?70年代,香港「未成形」,很多事情都是守舊的。80年代,多了一批接受西方教育的知識分子,想把社會改進。80年代,雖然我們正值青春反叛期,但是仍會先循規蹈矩,跟著舊有方式,卻不斷自省改進,到了能力上位那一天,便發力改變世界。今天,一切都是「速食」,他們相信顛覆性建設(de-constructive re-construction) ,破壞了,才會有新的好的。我不敢說誰對誰錯,只想指出這「代溝」的必然。
我們寫作的,也有這代溝,在80年代,當然也看金庸、古龍、倪匡、依達、亦舒、嚴沁、甚至楊天成,但是他們在我們眼中,都是「前輩」。我是向他們學習,坦白說,真正有感覺和親切的,還是80年代冒起紅透的一批作家,如李碧華、林燕妮及黄易。
關於黄易的生平和作品,不再談了,大家上網,材料多得很,足夠看一整天。黄易在2017年4月逝世,他叫我們懷念的原因,除了因為他是我們這一代的「新武俠小說」偶像;另一個原因是他是香港的驕傲。在國内,除了金庸是大熱外,恐怕黄易是緊守第二位的香港武俠小說作家(古龍雖然是香港人,但是我們把他看作台灣人),他的作品在顛峰期,可以在大中華地區賣過百萬本的。但是,黄易非常低調,他搬到大嶼山深居簡出,絕少出來交際應酬、主持典禮等。見過他的人真的不多,我有幸在大概三、四年前,經一個前輩朋友介紹,我和他在灣仔的萬麗酒店吃過一頓飯,是我們第一次,也是最後一次的聚會。見面後,我和他的太太通過一兩次電話,大家都忙,我没有花時間好好地發展一段和偶像變成深交的友誼,其實,也是我刻意的。如果只是「小影迷」般崇拜偶像,這是單向不健康的。如果要發展一段互相信任的友誼,黄易對我來說,實在太高不可攀了。最後,我的壞毛病剪斷了這段交往,因為我經常掉電話,又没有做backup,結果我也找不到他的太太的聯絡(黄太太是黄易的經理人) 。
那次和黄易吃飯,第一件讓我印象最深的事情是他的容貌,他不像藝術館的館長(他在中文大學畢業後,教了一陣子書,很快便當了香港藝術館的助理館長) ,他像一個深不可測的術士,他没有眉毛,留有鬍子,他的鋭利眼神像鷹,臉是深深沉沉的,我感到一股冷鋒,不敢直望他的。還有,他一舉手,一投足,都像一個玄學高人,他好像可以看通我的心底,故此,我像小影迷一樣,不敢亂說話。他談了些易經的事情,我可以感到他是非常「熟書」的,我因為不懂易經,只有聽的份兒。
我問他為甚麽會寫「科幻武俠小說」?他說「窮則變,變則通」,當時,武俠小說已走下坡,他一定要想出一些新意思,於是把科幻加進武俠小說。誰料到這新意思,成為讀者所愛,他說:「帶我上高峰的是因為無綫電視把《尋秦記》拍成電視劇!」這部電視劇在2001年播映,也帶紅了古天樂和林峯,黃易變成人人都知道的武俠小說大師。 黃易說:「 當時, 我和博益出版社談判了很久, 才可以一步步把我著作的版權買回來, 過程非常不容易」。 當時, 法例容許無綫電視經營其他行業,例如出唱片(即通過「華星娛樂唱片公司」),及出版書籍( 通過「博益出版社」),無綫電視可以公然在電視為博益的小說宣傳,博益的作家都可以大紅,後來法例改了,禁止了無綫電視這樣做。 我告訴黃易:「對! 當時的作者都不懂得保護自己著作的版權,他們很多一次性, 把著作版權永久賣斷給出版社, 今天的作者聰明了, 他們只會授權(license)出版社可以在某一段期間(例如三年至五年)發行書籍,版權(copyright)再不會永久性地割讓給出版社。」
黃易說: 「就是版權的事情麻煩, 所以我在國內的版權事情,只好交給別人」,我告訴黃易:「版權交給別人處理也要限制被授權人,不得再把版權給別人使用(sub-licence),否則最大的利潤去了這個中間人」。黃易好像告訴我,他也因為不懂,結果在國內最初的版權費都低。當時國內的版權意識還未成熟,很多跨國企業都收不到版稅, 更遑論黃易吃了虧?
我問黃易是否真的懂術數? 他答懂, 他還告訴我們一個故事:他「感覺」到鄰居的天花燈快要掉下來,他很緊張告訴鄰居一切要小心, 但是鄰居沒有多加理會, 結果…… 。黃易再說了數個「真人真事」的故事,看得出他有能力勘破生死之密。
黃易原本是博物館館長,為了興趣和機會,他改行當全職作家。我是律師,也想當全職作家,黃易當時給了我很大的鼓舞,他說:「一命二運,要信命,要把握運」, 我現在差不多天天在寫, 不知道是命是運, 或是我其實在逆命抗運?哈,真的不知道,只知道黃易和我都是「跨界別」的作家,我們都有藝術的背景。故此,那頓飯我們特別投緣,只是我當時懶惰,便輕輕錯過了一段永不回來的友誼。
黃易前輩,如果人走後,仍有靈魂這回事,麻煩您告訴我,我希望當「古仔」(古天樂)翻拍《尋秦記》之後,公映之時,我們相約一起找家戲院看看您的大作吧!我見了您一次,便不再找您,真的是我天大的歉意 ― 安息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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