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文化恩人,「天地圖書」偉人陳松齡在2022年1月帶走半世紀書香……


夜未央,人已踏出門口──筵席還不散。

到了我這半新不舊的地步,回想,總是沉重的;過客看過客,故人,聚的少,走的多,死亡題目,常纏繞我的思緒。感謝這文章的機會,我坐下來,像翻看發黃的相片簿,一張又一張,思憶之情,似剪不斷的流水,又似陳松齡前輩靈堂的空氣,黏黏哀痛。

約1958年,陳前輩和太太從澳門來香港,赤手空拳。他生於1936年3月,從雜誌社助理做上去,在1976年,接手掌管「天地圖書」,在老先生的努力下,天地出了一個又一個香港的頂尖作家,把它推向成功。走的時候,前輩85歲。大千世界,百萬人海,能夠在1996年,在天地作家查小欣的介紹下,認識了陳松齡前輩,相遇是緣,前輩高興地說:「天地培養香港作家,你們的寫作主意新鮮,試試!」跟着,他問了作者最害怕的一句話:「何時交稿呢?」於是,我和查出版了香港第一本法律小說,叫《被告:香豌豆》。他前後給我出版了11本書。

26年來,一直為天地做文字工作,天地上下,文化是使命,像日本電影《字裏人間》的編譯工作室,是「香港風」的出版社;我常和陳前輩敘舊,那是緣分中的花朵。在他的慈祥照顧下,也和他的太太、女兒、女婿、兩個孫兒,交往交心(我還是Henry的internship老師,他不怕辛苦,為我的律師行搬運文件)。吔!兩個小伙子也長大了。

此刻,望着冷得如結冰的海面,回憶過去的飯局,太古城的翠園、康怡花園的ClubONE、太古廣場金葉庭,還有,軒尼詩道益新美食館、告士打道佳寧娜潮州酒樓……每一幕,都有陳前輩溫暖在場,掛冬天頸巾,穿夏天「的確涼」襯衣,吃是次要,聊天就是快樂;陳前輩刻意尊重我,永遠叫我「李律師」。前輩打扮和舉止,端端正正,像一位教授,博學多聞,他每星期看一本書,敦厚地把所知所思,輕鬆地分享,最喜歡他談到作家的故事,而沒有半句閒話。他答應介紹師祖白先勇給我認識,最後,龍應台來港;可惜,我趕不及去香港大學聽她的課。

閱歷豐富的他,處變不驚、榮辱不動,香港的大事,他都經歷過,事情明明是萬馬千軍,他輕描淡寫,說:「你看,『這些人呢』(他的口頭禪),只是地上的一團火蟻吧……」爾雅的他,沒有不快語氣,專心地聽我胡扯。管他多病,慈愛的臉上,還是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。溫情的漣漪,經過他筷子提起的一個叉燒包,不光是放入我的小碗,更窩心地送入心坎。他說:「李律師呀,你要多寫呀,多些地盤,多些出書,愈寫愈好;這樣,才會如我們的亦舒、蔡瀾般有名呀!」他又用心地教我:「下筆,要公道,先明白正反兩面,再考慮自己對問題的盲點!」我太忙,睡眠不足,那把年紀還長青春痘,有心無力,錯過了還有人看書的九十年代,辜負了這「乾爹」的好意!今天,奈何花落去。

他認真地勸我:「你中英文得體,又懂法律,在政府委員會服務了多年,應該走向社會,努力為文化、藝術、出版界盡一分力,改善目前香港的環境。」我尷尬地笑:「我們,都有一口痰,當文人,可以吐出來;如要面對公眾的,卻須吞下肚,待我先鍛煉消化系統!」

陳前輩和我都喜歡看電影,他看DVD,我去電影院,但我不時給他買影碟。他好奇,問:「你家裏的電視機很小嗎?」我失笑:「我喜歡戲院那漆黑中的動躍!」

數年前吧,陳前輩打電話給我,語帶不捨:「李律師,我退休了,以後事情,找我女兒吧!」我說:「你是品味和水準的把關,天地沒有你,怎行?」他答:「文化出版事業,是集體任務,不以利潤先行,要鼓勵讀書風氣,我不在前線時,你們要接續使命呀。」我以為他的決定,是年紀問題,回頭看來,想是他的身體早已出了毛病。在靈堂上,他的能幹女兒Terri,把真實狀況告訴了我;我深深敬佩:「前輩為人設想,不希望別人擔心,故說到身體健康,只是蜻蜓點水,怪不得數個月前,在駱克道家全七福酒家飲茶後,我多次邀請前輩出來見面,你都是叫我等等。唉!」

別了,陳松齡前輩,你就像親人,亦是我的文化恩人;一直以來,你鼓勵我寫作,你說:「你的中文有『香港味』,但放心,這是特色呀!」過去二十多年,我往往意志不堅定,「寫吓又停吓」,你依舊相信我,不離不棄,叫我加把勁。約6年前,我慾望痙攣,打算再出書,當時,出版環境很不理想,你一貫地寵壞我這懶人,給我出書的機會;在此,彎腰感謝,是你,讓天地成為我文化的家,放心,你家裏及天地誰人有難題,我會飛奔去幫忙!

你走後,你的好女兒,每天都照顧陳太太,不必擔心;而陳太太,溫柔地堅強,她慢慢的說:「人生,總會別離,心永在,便沒事了!」沒話可說,一家人,都擁有你的化雨東風;前輩,哲人雖逝,風範永存。

葬禮沒有宗教儀式,安靜的,好友聚會追思,他留下的親人,如鏡湖地平靜,吩咐大家放心放下。Terri走過來,輕輕問:「你要看父親的遺容嗎?」我想想,答:「不用了!謝謝!」我不想見到他閉上眼睛躺在一個木箱的景象,因為那確定了陳前輩的離開。在某天的毛毛細雨中,莊士敦道,天地門市外面的電車站,我看到一個老人的背影,看到他回頭說了一句:「別忘記,香港作家,要灌溉香港的文字天地!」我喃喃:「還好,老人家只是去了澳門小住吧!」家人、朋友,有緣的,某年、某月、某種空間,總會重逢……

陳前輩送過一本古龍散文集給我,天地出版,厚得像半個枕頭,有一句說:「在死亡面前,最偉大的人也會變得平凡。」此際,我想請老人家去1954年至今的益新美食館吃蝦餃燒賣;想聽聽你喜歡的音樂《Cinema Paradiso》。

以前,我和陳家飲茶後,在回家的路上,總是兩台的士,坐得滿滿;將來,我和你的家人,仍然會叫兩台的士,把前座位置留給你,讓你「有容,德乃大」的精神,繼續帶領香港人的書店天地圖書、文化出版界、你的一家人,在白晝、或深夜,不變地尋找進步方向……

思往事故人,生別離,愁,難免如織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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